平鲤

紫月亮和红星星(下)

“哭什么?”

vox的眉头轻轻蹙起,屈起食指在shoto地脸颊上划过,左手将人抱得更紧些,几乎是想把他揉进自己身体里,然后他低下头,也不管会不会把人弄醒,在shoto湿润软乎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眉头,嘴角扬起一个微小满足的弧度。

shoto慢慢睁开眼睛,那是一双刚睡醒,所以还没来得及隐藏自己的情绪,充满了委屈、不解以及悲伤的一双眼,无声中就倾诉了他的难过和痛苦。

一瞬间,vox就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握住了,紧的他喘不过气。

刚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用两条胳膊把人锁在怀里,手在后面一下下地拍着shoto的后背,像对待小朋友一样,他总爱这么拍他。

“怎么了?”vox的声音很温柔,柔到让人感觉不真实,“做噩梦了?”

shoto的手在vox的胸口抓了几下,留下几道红痕,他闭上眼,又睁开,已是半分钟过去了,他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几点了?”

“下午两点了。”

被窝温暖干燥,这样抱在一起很舒服,舒服得好像没跟骨头都软掉,让人不想起。

“shoto,外面下雪了,Luca刚才还发短信问要不要出去玩,他们现在都出去了。”

shoto应该是很喜欢雪的,凉凉的雪冰到他的脸颊和脖子,小狗会因为他的莽撞和唐突感到不可思议,所以会呆呆地睁大眼睛,然后再气得跳脚,跟在他的后面,嘴里破口大骂,说要杀了他。

Vox想想就觉得好玩儿,越想越开心,最后居然笑出了声,然后他拍了拍shoto的屁股,“走吧,我们也出去。”

shoto深吸口气,没答应他,用手揉了两下头发,然后坐起来。

Vox看着他光滑的后背上的几处红痕,非常没正形地吹了几声口哨。

和vox轻快地甚至有点意气风发的感觉相比,shoto睡这一觉醒来,整个人都是沉默又沉重的,vox不是没察觉到他情绪的异常,但只当他是做了噩梦,所以也故意逗他开心。

他不知道的是,shoto已经在开始谋划第二次的出逃,第二次的推开。

 

“我要走了。”

下午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shoto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看向shoto。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金属的碰撞声打破了这片安静,大家又纷纷看过去。

Vox扔下了手中正在修的锅,一言不发地正向外面走去,走到一半还踢倒了垃圾桶。

幼稚的发脾气。

倒是Bao先回过神来,问shoto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Mysta明天的飞机就要到了,不等他来了再走吗?

shoto轻轻地摇摇头,嘴角带着和善亲切的微笑,率先拿起酒杯敬了大家一杯,说以后有缘再聚。

一杯酒活络了气氛,大家都有纷纷上前来和shoto道别,说相逢的时间太短,他们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

shoto弯了弯嘴角,心里的沉默突然又多了丝烦躁。

那句“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让他好伤心,伤心到义无反顾,伤心到毫无缘由,伤心到心里的沉闷都瞬间化作了满地玻璃渣般的伤心凉透。

好伤心,好难过,可能人情绪一上来,就很难控制住了,shoto笑着没有拒绝任何人的敬酒,但他闭着眼睛一饮而尽时,眼角睫毛都是隐藏不住的湿意。

 

小狗喝得醉醺醺的,最后还是Bao抢过他手里的酒杯,他还傻乎乎地笑着伸直胳膊说自己能走直线,Bao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送他回到别墅门口,他抽开Bao的手,不知为何有些自豪地拍拍胸脯,微微仰起头,说自己可以自己上楼。

Bao看着他笑了笑,说了声bye,有事call她。

结果人还没转过身,就被shoto抱了个满怀,小狗抱着她,哭了,能感觉到到他哭了,眼睛的湿意全蹭到人姑娘的脖颈上去了。

Bao伸出一只手摸了摸shoto的后背,“are you ok?shoto?”

“i love you”shoto吸了下鼻子,直起身,用掌根摁着自己的眼睛,带了点哭腔有些疯狂地笑着说,“i love you all”

“all do you know?”

“yeah,i know”

Bao只当他是喝醉了,扶着他往一边的沙发走去。

shoto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也不闹了,仰着头闭上眼睛,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好伤心,真的好伤心,皱着眉头,含着哭腔嘟囔了一句话,“but vox not”

“he didn’t know”

他打了个哭嗝,又闭着眼睛笑着说,“he can’t”

 

Bao一个人没有办法把shoto送到楼上的房间,幸好vox听到楼下的动静后下了楼,Bao问需不需要帮忙。

vox看上去很沉默,他语气淡淡地说了句不用,然后轻轻松松地抱着shoto上了楼。

房间门一关上,vox表面的平静就再也保持不住了。

他松开手,任凭shoto摔到地上的毛毯上,他垂眸看着shoto疼得哼唧了两声,心里的火气更甚。

他不知道这人下午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不过就几个小时的功夫,翻脸比翻书都快,说走就走,跟他连声招呼都不打。

vox冷笑了声。

突然想到之前他质问shoto为什么那么晚回家的时候,shoto反问他,“你以为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给你打招呼?”

真的是越想越气。

Vox一脚踢在了shoto的屁股上。

shoto是真喝醉了,被踢了也不恼,被踢了就往边儿上挪挪,不挡别人的道。

天知道刚才vox在晚餐时听到shoto要走时,他有多震惊,这些莫名的情绪最后只化作了满腔的不理解和怒火,他已经很克制地没有将shoto直接扛在肩头带走了。

结果小狗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了,醉的不省人事还要坐在沙发上哭,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但明明再次被招呼都不打一声丢下的人是他不是吗?

Vox很生气,但再生气,他还是认命又无可奈何般的蹲下来,将缩在一角看样子很可怜的shoto抱到了床上。

人都喝醉了还记恨着刚才有人踢他两脚,vox要抱不给抱,使劲儿往墙角沙发那一块缩,vox好不容易抱起来了,shoto还哼唧了两下,睡梦中也不忘骂人。

Vox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这一夜他们什么都没做,vox认命般的给他地小狗擦好身子,然后换上干燥的睡衣,最后两个人舒舒服服地抱在一起睡了一觉。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私心,那大概就是私心抱着shoto在他的床上睡了一觉。

这么一想,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将shoto拐上他的床。

以往的每一次,都是他去找shoto,每次都是在shoto的床上过夜。

倒也不是计较这个,只是抱着shoto躺在他的床上的时候,总有一种小狗再也跑不了的错觉。

Vox睡着之前还想好了,明天早上起来后,shoto一定又会说离开的事,离开就离开吧,反正在这儿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但他一定要死皮赖脸地跟着shoto离开,shoto去哪他去哪,就算shoto被他气哭他都不能心软,反正这次他是不会再让小狗走了。

可是vox没想到的是,shoto叫了别的男人来接他。

他认得这个男人,哪怕依旧是很久之前在很远的地方匆匆看了一眼,他也认得。

就是那天扶着shoto的腰,和shoto一起回家的男人。

但这次vox没有放手,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装傻充愣,似乎是铁了心要把事情打破问到底。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德文是在shoto住的别墅来接他的,所以Ike和Luca都有下来送,一看vox拽着shoto不松手,便尴尬地笑了两声,Luca用胳膊戳了戳vox,用眼神示意道:兄弟你干啥,快点放手啊。

Ike倒是聪明地打破了这个僵局,他率先向德文问好,并介绍自己是谁,接着是Luca,Luca介绍完了,该vox介绍了,但显然vox并没有要开口的样子。

Luca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只觉得今天自己的兄弟傻的冒气。

Luca决定帮帮这个今天好像没睡醒觉似的兄弟,结果他刚开口,就被vox打断了,不过vox这话显然不是对德文说的。

他扭过头,执拗又认真地盯着shoto,问道,“他是谁?”

四双眼睛全落到了shoto身上,但显然vox并没在乎这个,现在他的眼中只有shoto。

他扯了下shoto的手腕,似乎想将人藏起来。

但下一秒,德文就制止了他的行动,他伸手摁住了vox用力的手,转头看向他道,“我是shoto的男朋友。”

说完这句话,他先是用余光看了眼shoto,见shoto并没有反抗或者比较大的情绪波动,依旧是淡淡地垂着眼,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才肯放心地试图扯开vox的手。

但vox并不放手,一双眼睛像冰萃的琉璃,冷冷地盯着他,“滚。”

德文皱了下眉头,“这位先生……”

“vox。”Ike上前,他压低声音劝说,“shoto和德文先生可能有事,先让他们走吧。”

“请你松开。”德文微扬起了自己的下巴,无声地表示自己并不会先放手。

Vox确实是个疯子,是个懒得多说一句话的疯子,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他会突然给德文一拳,带着点莽撞和不为人知的愤怒。

他早就恼了,早在德文出现的那一刻,早在他说出那句“我是shoto的男朋友”之前。

这个男人光是出现,站在这里,就足够让他嫉妒到发疯。

Luca还在状况外地愣在原地,等到反应过来要去拉架的时候,vox已经扛着shoto离开了。

德文被他一拳勾在地上,Ike有些头痛地去扶他,转头一看,Luca又要傻乎乎地跟着vox离开,顿时脑袋头疼成两个大,拉住了懵懵的Luca,“好了,让他们两个聊聊吧。”

Luca有些疑惑不解地微皱起眉,“他俩有什么好聊的?”

Ike,“……”

Luca又看了眼vox离开的方向,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问Ike道,“他俩啥时候闹这么僵的?”

Ike,“……”

你还是别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聊,有什么好聊的。

shoto被vox蛮横地扛到肩上的时候,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的,耳鸣声让他觉得天旋地转,他忍下了想吐的冲动,下一秒,整个人被vox抵到了墙上。

他俩的距离极近,vox一只胳膊撑在他的耳侧,一只手紧紧攥着shoto的手腕,用力到手腕的皮肤因为缺血而一阵阵的麻痛。

Vox喘着粗气问他,眼眶又红了一圈,“你说。”

shoto垂着眼,视线落到vox的下巴和喉结上,他的眼睛颤抖了下,动了动嘴,没说话。

Vox直起身子,紧紧贴着shoto,声音低沉,“你说啊。”

他松开shoto的手腕,抬起shoto的下巴,强迫他看他,但是看到shoto满脸的泪时,他心又不自主地慌了。

Vox觉得自嘲,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他不需要说些什么,一个多余的字都不用说,只需要用这么一双湿湿的眼睛望向他,便可以让他的心像是针扎般疼,疼的呼吸不了,疼得他想笑。

“shoto,我问你,是我的一厢情愿吗?从头到尾真的只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吗?”

“那个人可以是你的男朋友。”vox沉稳的面目表情的说道,“我也可以让他不是。”

可是shoto不说话,他连一点外漏的情绪都不愿施舍给他,就好像vox只是一个独自跳梁的小丑,他愤怒,他不解,他抓狂,但shoto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站在那里,任他说,任他骂,甚至任他动手。

Vox突然悲哀的想到一个场景,倘若他现在手里有把刀,他毫不怜悯地将他插进shoto的肚子,shoto大概也只是会缓慢地抬起眼,冷静又平淡地看他一眼。

他大笑起来,笑的疯狂出了眼泪。

外面开始打雷,轰隆隆,伴随着闪电,好像一切都迫不及待地结束于这个冬天。

最后,他轻轻撩起他耳后的头发,然后发了狠,真的是发了狠地咬了下去,好深的牙印,好痛的一口,痛得shoto仰起了脖子,手不由自主地扣住了vox的衣服。

末了,vox慢条斯理地舔了一圈牙印,他问shoto,为什么我不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因为我是vox,因为我是vox,所以不能和shoto在一起,这世间本就没有这样不讲道理的道理。

而shoto只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

“我累了,到此为止吧。”

Vox死盯着他,拽着他的手腕不肯放手,跟他较劲,更跟自己较劲。

到此为止?!凭什么到此为止!

shoto不看他,闭上眼睛,一副生如死灰的样子。

那一刻vox的心狠狠刺痛了下,喉咙苦涩,他想开口问,却张不开嘴。

他想问他,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两个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Vox对后来发生的事情记得不慎明晰,他的两只耳朵都像是戴上了真空罩子,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影。

他从一开始的死盯,到后来的茫然,再到后来麻木地垂下的自己的眼睛。

可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要让shoto一定推开他。

他对他还不够好吗?

“vox。”

shoto的声音沙哑,他睁开眼睛,柔软又平静地说了句,“我疼。”

这句“我疼”落到vox耳朵里,更落到了他的心里,紧握的手下意识就松了力气。

shoto缓慢地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的每分每秒,都在被无限拉长,无限拉长的时间变成了刀子,划在了vox的胸口,滴着血,好不了。

这像是一场无声又痛彻心扉的告别,尽管vox到现在仍然想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手腕脱离手指的最后一瞬,shoto听见vox说,“我不会再找你了。”

shoto抽离手腕的动作下意识的一顿。

但是很快的,他镇静又快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擦肩而过、迈步离开。

“我说我不会再找你了。”

Vox没有转身,所以他并没有看到shoto停下来的脚步。

他只是固执又有点幼稚地一次次重复地说,“shoto,这次我不会再去找你了。”

他顿了顿,又抿了下嘴,“更不会再在原地等你。”

shoto眼皮快速颤动了下,晶莹的泪不挂脸地砸到绿油油的草地上,和远处蓝色的海面引起共鸣,掀起一片片波浪。

shoto就在这样的日落时分,在看不见天际线的黑暗里,在声声安静的波涛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王小盒。

今晚的红星星依旧是红星星,他比以往暗,以为是自己心如死灰,其实是沾染上了爱人的心头血。

 

那天晚上,shoto没有回头,vox没有转身。

再后来,shoto坐着欧文的车离开,头靠在椅背上,向上伸直了脖子,像条溺死的鱼。

他喘不过气,胸口好闷,双手发麻,麻到抬不起来。

德文在旁边急躁躁地说些什么,但shoto听不见,他的耳边都是嗡嗡的噪音,不敢闭眼睛,一闭眼睛就是vox好像在跟谁赌气似的背影。

他胆小鬼,他最后离开的时候都没敢回头看一下,但怎么会不知晓。

Vox倔强又让人心碎的背影,他看了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他都是这么送他离开的,幼稚的说下狠话,又心软的一次次来找他。

shoto不敢闭眼,死死地睁着眼睛的样子有些慎人,他也像赌气似的,盯着天边不甚明晰的海岸线,看不到飞翔的每一只海鸥。

他被困住了。

紫月亮被困在了海里,但暗淡的红星星并不知晓,它以为那只是悬挂在天上的紫月亮,在蓝色海平面的倒影。

 

精神分裂症的原因有很多种,有先天的有后天的,连德文都很难说shoto是属于哪一种。

那年,shoto第一次来找他的时候,穿着一件大大的外套,像只茫然失措的小狗,站在门口,眼睛到处不安地转,这是欧文对shoto的第一印象。

那是shoto第一次见vox不久后。

他察觉自己好像有些不对劲,虚拟和现实彼此交织,像一张大网,将他勒得透不过气。

德文想自己应该也不是个合格的医生,因为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vox的存在和出现对shoto的病情来讲,到底是好是坏。

只是作为一个医生来讲,他必须从他的角度来建议他的患者,远离一切不平衡和不好的因素,让自己的生活回归平静。

shoto曾不止一次地面如死灰地躺在治疗椅上说,他感觉自己快被吞噬了,被虚拟世界里的另一个人吞噬,他有的时候甚至分不清,这具身体到底是他的,还是他抢的别人的。

他感觉好累。

他甚至尝试自杀。

但之前的shoto不是这样的,他总是嘻嘻哈哈的,有很多的朋友和家人,温柔有耐心,很调皮,爱开朋友的玩笑,但又是很体贴人的,善良的一只小狗。

shoto有的时候会头痛欲裂地想,这到底是他还是另外一个人,他到底是shoto,还是被shoto抢了身体和意识的另外一个人?

Vox的出现总让他更混淆一些,尤其是每一次vox嘴把不住门,对他说我爱你和我想你的时候,他总是用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他,vox会把他的沉默误以为他生气了,其实不是,其实每一次的沉默背后,都是一句按捺已久的问话,“你到底爱的人是谁?”

shoto是个很通透的人,很聪明的人,每次见完vox,德文都会很生气地给他说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应该立刻停止现在的主播工作,将他的生活完全还给他自己,这其中自然包括和虚拟世界有关的所有人。

所有人都该回到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去,然后由shoto自己亲手将他们都锁起来,自此以后不再相见。

可是shoto总不听话,又或者是老恶魔偷了夏娃亚当的苹果,所以很会蛊惑人心,他总是一次次的勾引小狗出去,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给他编织一个甜美又无法逃脱的梦。

最长的一次,维多利亚港,藏着多少的私心和奋不顾身。

但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关于我爱你这件事,最是不可明说。

 

最是不可明说的那些年,他们分离的第二年,不见vox,分离工作,确实让shoto的情况得到了好转,但那只是一方面的,另一方面,他的情绪越来越差,虽然不会再说出我是谁这样荒诞的话,但经常会自己抱着自己坐在阳台发呆。

他好瘦,瘦的不成人形,下巴尖尖的,自己一个人坐在那儿的时候,总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半年,他的情绪已经严重到无法直播,哪怕他尽力克制,在直播的中途都会忍不住呕吐。小狗觉得自己好失败,不开灯的房间,他将自己闷在床上哭得枕头湿全。

长期的抑郁情绪摧毁的不止是他的心理,还有他的身体,胃酸倒流、肺功能障碍,越来越多的并发症在他身上不断的出现。

他总是看着手心里的一大把药丸,抬起头湿漉漉问德文,自己什么时候能好。

最后的一次,他不再问了,他将手心里的药丸扔在地上,撒了满地。

德文动了下嘴唇,没有说话,站在原地有些踟蹰,他开始怀疑,怀疑自己当时坚持让shoto离开vox的决定,到底是否正确。

shoto扭过头看着海平面似乎看了很久,他的眉头舒缓,连日的挣扎和痛苦在那一刻全都消失不见,只是他表面再平和,德文还是看到了他扣了一下自己的裤子。

shoto说,“我不再播啦。”

“我毕业了。”

 

当年放弃vox都不要放弃shoto的身份,shoto有多热爱自己的工作,不言而喻。

但是很抱歉啦,小狗生病了,只能陪大家到这里了。

毕业快乐。

你要幸福。

 

在shoto毕业后半年,vox也宣布毕业,自此,一个时代的序幕,就此落下。

新的篇章翻起,总有人会想念shoto ,也总会有新的Vtuber笑着说vox是多么好的一个大前辈,但再也很少有人一起提起他们。

他们曾悄无声息地相爱,现在,也终于一同被大家遗忘。

 

毕业后的那两年时间里,shoto去过很多地方,他拒绝了德文的提议陪同,但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定期汇报自己的情况。

旅游让shoto的心变得很大很大,他开始觉得自己很小很小,连同自己之前思而不得的问题,连同自己之前的痛苦和纠结,都似乎慢慢地被埋葬在了深不可测的海面。

他的胸廓是无畏又自由的风,大刀阔斧地吹散他心中所有的阴霾,只是每每在拂过一个红色小点的时候,都会麻木半晌,然后刺痛万分。

 

Vox说不会再来找他,他便真的再也没有来找过他。

而shoto那两年去过很多地方,却唯独像是不经意般的,避开地图上的那只兔子。

 

这个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便是美国东部飞到伦敦的八个小时。

是雨一直下,是飞机不能飞,更是那个人不许见。

 

那天深夜,shoto在特罗姆瑟守到流星,他眼睛睁大,死死地盯着一划而过的光尾看,直到最后的一丝光落入黑暗,他的心里忽地委屈起来,抿起嘴,搓了搓藏在袖子里的手指。

他低下头,目光落到不远处的石头上。

旁边的人戳了戳他,问他许了什么愿。

他愣了下,有些懊恼地说,“忘记啦。”

 

嘴上说着忘记啦的小狗,心思却日渐活络起来,这些年他总是很难清晰地去回忆起vox的五官,但是在特罗姆瑟的那场梦里,vox离他是那样的近,他甚至可以感受到他靠近他时,笑得微微颤抖的胸膛。

他坏,他在梦里隔了这么久还是欺负人,跟着众人起哄,让shoto把面前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梦里的自己瞪了他一眼,带着点“你丫给我等着算账”的调皮和亲昵。

Vox笑得更欢了,他自己俯身从桌子上拿了杯酒,一饮而尽的时候大家开始起哄,而shoto只是愣愣的,没有半点刚才瞪人时的凶狠。

Vox背过来的一只手,偷偷塞给了他一颗糖。

他一边喝酒赔罪,一边又偷给颗糖让人心软。

shoto一觉醒来好开心,翘起的嘴角,心情起起起又落落落,落到最后心绞成一团。

他变得急切,下床的时候连鞋都忘记穿,光脚哒哒哒去收拾行李。

去找回他扔在兔子地图里的那颗糖。

 

行李收拾到一半,手机响起,是ike,他们好久没联系了。

接通电话的那刻,Ike听见shoto上扬的语调很开心,他很久没有听到过shoto这么明朗的语气,寒暄了两句后,Ike突然不忍说出下面的话。

shoto找出袜子开始穿的时候,对Ike说没事就先挂啦,他还有事。

“vox要结婚了。”

“他让我问问你,问你要不要来。”

紫色的月亮逐渐下沉,穿到一半的袜子不知何从。

很久以后,久到Ike的声音有些焦急,“shoto?”

“啊,没事,我……我……”shoto声音有些慌乱,他拿起手机,贴在自己耳朵上,明明没有人看见,他还是笑起来,笑得好难看,他说,“我去。”

踩着穿到一半的袜子踩在地板上有些硌脚,shoto伸手一摸,才摸到满脸冰凉的泪。

是他困在一场情爱里太久,但世人大多凉薄,五年又实在太久。

 

 

 

他知道vox这个人最是多情,他可以红着眼眶问他为什么不要他,也照样可以在一年后,两年后,五年后,巧笑嫣然地抱着另外一个人说我爱你。

多情的人最擅长说情话,也最擅长弄丢人心。

紫月亮盯着海平面自己的倒影,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永远地悬挂在空中,却不知何时,本体早已落入汪洋大海,他所看到的倒影,不过是自己逐渐沉入海底时的妄想残羹。

 

住在兔子地图的恶魔在城堡里抱着自己的公主翩翩起舞,他微挑眉,习惯的戏谑弧度。

看到站在不远处的shoto,也只是微微颔首,眼睛一亮,无声的说句——“请自便。”

 

特罗姆瑟的流星没帮他找回爱人,婚礼上的新娘却依旧光彩照人。

再许一个愿的话,就许,愿恶魔猎人不要再遇到恶魔,却愿那只恶魔永远平安喜乐、幸福安康。

 

 

 


紫月亮和红星星(中)

梦里他又变成了大学生,变成了还没做全职主播的那个时候。

忙,太忙了,每天忙完学习和工作,晚上还要回家直播,但是只要打开麦克风,就好像进入了一场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虽然疲惫,但是得到了现实生活中没有的满足和放松。

再再后来,碰到了vox,大前辈,说话没着调,没说一两句话就总爱逗他,shoto一直都是个很通透的人,不管是人情世故还是学业生活,他都能处理的很好,他不爱参加线下聚会,因为这些属于shoto的感情和情绪,他不想带到现实生活中来。

只有vox是个意外,是场暴风雨,他连拒绝都没有时间考虑。

去年八月,好大的一场雨,他前天晚上直播到半夜三点,凌晨五点的时候就接到了vox的电话,接到电话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听着vox对他依旧说那些不着调的话,他的脑袋比耳朵更慢地反应过来,啊,是vox啊。

他没睡醒的时候声音总是黏糊的,黏糊地哼哼唧唧。

Vox笑他不直播还这么夹,是想要谁的命。

他听到vox那边好大的噪音,想问他在哪,但又懒的开口,听vox说些废话,但是电话倒也没挂。

Vox问他是不是在睡觉,他没好气地说他废话,然后vox就嗯了一声,说,“你什么时候睡醒了,起来给我开个门呗。”

他的脑袋迷迷糊糊,半晌都没反应过来vox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Vox是给他要过家里的住址的,他当时给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毕竟有谁会这么疯,不打一声招呼就从英国飞到美国,来见一个本来只应存在于虚拟世界的人。

Vox就会。

shoto反应过来的时候,脑袋里面的瞌睡虫瞬间全部跑了个精光,他光着脚从家里的楼梯上飞奔下来的时候,因为脚踉跄了一下,所以直接从一半滚了下来,好在下面铺了地毯,没有摔很重,但是却把人给摔懵了,他坐在地上,盯着窗户外面阴沉的天和疯狂的暴雨,好一会儿没缓过神来,直到愣愣地向下移目光,落到自己手心的手机上,才踉跄地起身跑去开门。

门一开,雨就夹杂着风往他脸上拍,好大,大的他睁不开眼睛。

一道闪电划过,就从vox的身后划过,那一刻,shoto真的觉得自己给一只恶魔开了门。

 

恶魔浑身湿淋淋的,倒不像只会为非作歹的恶魔了,像只站在门口等待着主人领回家的小狗,他抱着shoto,他身上又脏又湿,抱的shoto身上也湿了,然后推着人往里走,行李箱都忘在了外面,两个人最后一起滚到地毯上。

Vox就是个疯子,这个时候还抱着他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拍趴在他的颈窝耍赖,不肯起。

shoto也不想起,他想肯定是因为自己昨天晚上几乎没怎么睡,所以才懒得起。

很奇怪,两个只在网络和社交媒体上有联系,明明这才是第一次见的人,但他们却熟稔得好像做任何亲密的动作都很自然,都不为过,但当时的shoto睡眠不足,没想这么多,他只是任由vox趴在他身上,两个人近乎紧密相贴,他勾了一缕vox湿漉漉的头发,问,“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来?在我门口站了多久了?”

Vox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听到他一大串的问题也只是笑笑,没回答。

 

Vox身上都淋透了,透到连内裤都是湿的,肯定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

shoto不知怎地心里有点气,帮vox找好换洗的衣服后,直接摔在了人身上。

Vox还是好脾气的笑,反正他见到他就开心,没出息。

至于说为什么vox明明带了一个大行李箱却还要穿shoto的衣服,是因为这个老恶魔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傻白甜,从机场下来就被黑的给宰了,自己拉着行李箱走了好长的路,行李箱进了水,里面的衣服也都可怜地滴着水,气得shoto咬牙,骂他是少爷,说自己真是给自己找事儿干,还得伺候人。

一边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一边却又口是心非地帮vox把衣服全都洗了,挂到室内阳台晾晒。他挂衣服的时候,从阳台向外看到好大的雨,真的好大,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好像是一盆水,直接向下倒,没完没了。

他从兜里摸出手机,打开窗户的一条缝,想拍个视频发推,没曾想视频刚录了六七秒,就有人从后面碰了下他的肩膀,一条内裤飞来,盖在了shoto的头上,shoto一时惊慌,惊呼出声,手机也从打开的那条缝掉了下去。

他立刻将窗户全部打开,风雨扑进来,他完全不管地将头伸出去。

但太黑了,明明这个时间点该天亮了,但现在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Vox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贱兮兮地凑上前刚准备开口犯贱时,就看到shoto扭过头来无措委屈的目光,有些责怪的看着他,说了句,“我的手机掉下去了。”

该怎么形容vox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呢,大概就是听得他一颗心从来没这么软过,大概若shoto当时让他从窗户上跳下去,他也是乐意的了。

shoto脑袋真的是一片空白,手机倒是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里面有他很重要的资料,但是现在雨下这么大,打个伞出去伞都能被刮跑,而且天还黑着,他们这靠山,现在出去很危险。

要不等雨停了再出去,可是雨停了,他的手机大概也不能要了。

大概就三秒的功夫吧,从shoto说出他的手机掉了到vox扭头就走,shoto甚至连喊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就听见了vox关门的声音。

他不知道他去哪了,是去找手机了?这怎么找?这么黑,他连个雨衣都没穿,手电筒也没拿。

这么一想,shoto的心倒是慌了起来,他连忙找出家里的雨衣穿在身上,然后拿着一个手电筒追了出去。

从vox出门到shoto找出去,中间大概隔了五分钟的时间,等到shoto找到下面去的时候,vox已经借了邻居家的梯子,爬到邻居家的房顶上拿到了shoto掉下去的手机。

那么大的雨,梯子都在晃,他自己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扶着,用脚试探着往下够。

shoto跑过去帮他扶住梯子,vox拿着手机下来,让shoto赶紧回家看看手机坏没坏,他把梯子还回去。

这下好了,刚洗的澡,又淋成了个落汤鸡。

shoto让vox去洗,vox非得让他先洗,偏生这老恶魔这时迟钝了,没察觉到小狗不对的情绪,推了两下后,shoto突然扭过头,红着眼眶对他吼,“说了让你去洗!”

一句话刚说完就带了哭腔,热滚滚的眼泪往下砸,vox一下慌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打开窗户了,你看看手机坏没坏,要是坏了我明天帮你去修……”vox话没说完,shoto就突然扭头就走,拉开浴室的门就想合上,vox立马卡住了门,shoto红着眼睛看他,不说话,vox上前一小步,“别生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

shoto还要关门,vox嬉皮笑脸地挤进去,“脾气好大啊。”

“你出去。”

“我要洗澡啊,干嘛出去?”

“我不让你洗了,你出去。”

“不洗我会感冒的,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客人啊?”

“我没让你来,是你自己要来的。”说到这,shoto又委屈地带了哭腔。

他快烦死了,他不是个爱哭的人,偏生vox总是让他又烦又恨。

“一起洗吧,好不好?”

话是询问的话,但是人已经被他挤着走到了淋浴头底下,vox打开热水开关,一瞬间,热水驱赶了寒气,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仰起头向后撩了把头发,然后帮shoto把上衣脱了。

shoto人傻傻的,刚发过脾气,又刚哭过,被热气一熏,整张脸都红扑扑的,vox已经毫不见外地脱了个精光了,他盯着vox的下身缓慢又懵懂地眨了下眼睛,然后耳朵迅速又红了一个度,转身向外跑,没跑两步,就被vox伸手又一捞,捞在了怀里。

“别生气嘛,你给我的内裤size有点小,我挤不进去才没穿的。”

shoto听明白他的话了,轻皱着眉头在他脚背上踩了一脚,“你说谁小?”

“我小,我最小了。”

“vox!”

“错了,真错了。”

“你滚。”shoto湿漉漉的时候就亮晶晶的,脸颊肉都软软的,vox想咬他一口,所以他磨了磨牙,抑制住了,只是又将shoto往自己怀里摁了几分。

“我帮你脱裤子。”

Shoto急了,用手推他,“我不用你帮!”

“好,那你自己来。”

Shoto,“……”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他什么时候答应和他一起洗澡了?

 

vox说要帮他顺气,用手帮了他一把,小狗连推人的力气都没了,乖乖地窝在他怀里,vox一下下帮他拍着背,就像小朋友。

shoto好困,好累,窝在vox怀里好舒服。

最后是vox把他从浴室里抱出去放在床上的,但自始至终,shoto一点察觉都没有。

Vox毫不见外地将自己扒了个精光,将shoto也扒了个精光,然后两个人抱着睡了,一睡就睡到下午五六点钟,shoto先醒的,但是vox睡之前就把借口找好了,“你之前直播的时候说过你是裸睡的啊。”

“……”

“而且我没找到你的睡衣。”

“……”

“而且裸睡有助于血液循环。”

“……”

“而且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

shoto将枕头一下捂在了vox脸上,他发誓从今天开始和anyway这个单词不共戴天。

 

Vox的直播设备也进水了,但是还好没什么大问题,他在客厅里捣鼓自己的装备的时候,shoto在厨房捣鼓晚餐。五十分钟过后,vox的设备捣鼓好了,shoto……捣鼓了两个煎蛋。

并且厨房像炸了锅一般乱。

Vox晃了晃手里的锅,弯着嘴角笑了笑,shoto刚提起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vox就拍了拍他的屁股,扶着他的腰向外推了下,“出去吧,我来,想吃什么?”

“意大利面有吗?”

Shoto,“好……好像有。”

他翻箱倒柜地掏出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但幸好没有过期的意大利面。

然后就呆立在一旁看着vox做饭。

他昨天生气的时候开玩笑喊vox少爷,现在看倒是个会做饭的少爷。

“出去坐着吧,好了叫你。”

Vox正经的时候,shoto也还是很体贴人意的,“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他拿起旁边的几个西红柿,“我……”

他话刚说了个头,手里的西红柿就被抢了,vox眼含笑意有些揶揄地看着他,“真想帮忙啊?”

“啊……”shoto单纯地看着他。

“那要不这样吧。”vox利索地将西红柿洗干净切成小块,边切边含着笑说,“你就站这儿。”

“站这儿?然后呢?”

“每五分钟亲我一下,就是帮了大忙了。”vox垂着眼睛切西红柿,嘴里嘟嘟囔囔的,好像在说什么很正经又理所当然的事,“五分钟太长了,一分钟一次?半分钟?”

shoto心里的那点不好意思全散了。

“vox,你五分钟不调情就会死吗?”

“唔,差不多吧。”

“滚。”

Vox转身喂了shoto一块西红柿,笑得眼睛眯起来,满足又开心,“出去吧。”

 

vox的到来无由头又让人无法拒绝,就好像突然下的这场暴雨,滴滴答答,一直到一个多星期后才彻底放晴。

这一个多星期,他们没有走出过shoto的家。

他们躲在里面,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梦。梦外是连绵不断的雨,梦内是模糊汗湿的红痣还有那一声声情真意切又溺水般的vox。

一切都发生的很自然,期间包含着vox的一两句含笑的调情,还有shoto皱着眉的拒绝。太多事情都心照不宣了,比如当shoto的双手和胳膊交叉被vox用一只手锁在胸前,然后他推着他一步步走进卧室的时候,shoto在皱眉,而vox在笑。

他没有问他要干嘛,这些事情心里都明镜般的清楚,很多时候并不用挑明。

他来找他,他冒着暴雨发了疯似的坐飞机从英国跑到美国。

他可以说,shoto,我想和你做爱。

这样,他们便有了靠近彼此、拥抱彼此、相互发泄的理由和借口。

这个出口一定要vox来给,shoto面子薄,万万张不开口。

其实小狗并不是个扭捏的人,他通透又清醒,他从不藏着事情,不管遇到任何矛盾和麻烦,他都能眼神坚定而又清澈地沟通、解决,唯有vox,他手足无措,或许是vox的那份坚定和不论何时都毫不犹豫向他的选择,让他下意识地觉得,就算他逃起来也无所谓。

因为vox总会对shoto主动,无论何时。

所以当vox含笑慢慢把他推到床上时,他问他想干嘛,vox说他想做爱。

小狗的眉头就松了。

他肩膀放松,用手向外推了下,vox便松开了他的手,紧接着shoto便用手勾住了vox的脖子,他自己轻轻抬起下巴,脸上带着幼稚又好看的微笑,他说,“允许你亲我一次。”

作为奖励。

因为vox总是知道shoto要什么,他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回答,所以他说,“shoto,我想和你做爱。”

可以说想做爱,但是对于满腔的爱和想念,却连提都不能。

不能提,提了这场梦就碎了,小狗就会惊醒,而他一定会被毫不犹豫地赶出大门。

 

一个星期,两个人宅在家里做了很久的爱,在各个地方,卧室、厨房、衣帽间。

这是疯狂又难得的一个星期,两大主播双双消失,并且连个请假声明都没有。

不管对于vox还是shoto,这都是极不正常的事情。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对直播很认真负责的人,播了这么久的时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有粉丝在推上说,可能是因为暴雨的原因导致网络问题,所以shoto失联了。

这个理由尚且可信度蛮高,shoto的问题解决了,但是vox呢?

英国现在可是晴空万里,万里无云,老恶魔去哪调情了?

正当粉丝都对vox的突然消失议论芸芸时,vox正抱着shoto,在室内阳台上,看雨。

看暴雨,看黑的喘不过气的天空。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紧到没有一丝缝隙,两个人的身体都有着粉色的潮红。

Vox情难自禁,他说出了一句让他很后悔的话,他去亲吻shoto的耳后,说了一句,“我爱你。”

三个字如同禁忌。

他说了,天,便晴了。

 

vox苦笑。

一个多星期的暴雨连绵,原来只当是上天为了可怜他,赏给他做的一场春秋大梦。

 

shoto从来是个很理智的人,他要分的清自己的工作和生活,vox已经让他破例地放纵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他用体面的理由赶人走,vox拉着行李箱,背对着shoto家的大门,沉默地站了好久。

他不走。

但他也不说话。

一门之隔,shoto也背对着靠着门,站着。

两个人无声的对抗。

最终,依旧是vox输了,他没说一句再见,将行李箱一脚从台阶上踢翻下去,里面装着他最宝贝的直播仪器,现在也不管了,被他一脚随着行李箱踢远,滚了几圈后,撞在了不远处的垃圾桶上。

声音不小,shoto隔着门都听见了,听得心头一颤,手指微微蜷缩了下。

然后vox便好像又只变成了vox,风流倜傥地插着兜,一个人慢慢走远。

要论心狠,shoto可以一分钟都不耽搁地将他赶出去,他也可以头也不回地连声再见都不说。

要论心狠,恶魔猎人的心怎么狠过恶魔本魔?

他只是一直以来舍不得对他狠罢了。

 

Vox的风流一直持续到他回英国,在机场还成功地和三位女士进行了调情,说实话他一点也不空虚,和最后一位女士吃完晚餐后,他回到了安静的家。

许是家里太空了,打开门的那刹,他便觉得自己这一下午加一晚上做的事情都无聊透了。

连带着西装口袋里被塞的几张联系方式都好像只是变成了几张无意义的白纸。

他将钥匙随意地放在桌子上,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再然后,他闭着眼仰着头坐在了沙发上,那时候的他,脑袋从未如此直白又简单地闪过一个想法,他想shoto了,很想很想。

要是能一直赖在美国就好了。

要是那场雨能一直下就好了。

但是不能,不可能的,他可以,但是shoto不行。

那么理智的shoto,是他爱的shoto。

他理解他,便不会怪他。

 

又一个星期后,vox收到了shoto从美国寄来的快递,是他上次赌气踢下去的行李箱,里面的直播设备也已经被修好了。

想来他确实是一直以来对shoto都是没什么脾气的,一个快递就能哄得心花怒放。

只要一想到shoto是怎样震惊地打开门,然后发现垃圾桶旁边的行李箱,又是怎样吃力地将他的行李箱拉回家,一张脸皱巴巴地用力,一定边拉箱子还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问候他的祖宗,最后还要嘟着嘴皱着眉帮他他设备修好。

只要一想到这些,vox的一颗心就软的不行,发出嗷嗷嗷的怪叫,恨不得再化身为空中超人,飞到美国抱着shoto,将人恨不得揉进怀里。

 

像这样短暂的梦,vox和shoto拥有过很多个。最长一次是在香港,一个月的时间,维多利亚港的微光,照亮了两个人相拥一起的疯狂。

shoto太理智了,就像vox说的那样,他一定要分清现实生活和虚拟世界。这对shoto来讲也并不容易,所以一向出现问题就解决问题的他,破天荒地将这个事情往后一搁再搁,这么一搁就搁了差不多半年多,直到那次从香港回来,他下定了决心要一刀两断,不再联系。

他曾放狠话说,以后,从今以后。有vox在的地方他都不肯去。

可是也是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连抬头看vox一眼都不敢。

这让vox怎能不心软。

可他心软了,shoto却并没有,他说到做到,说好不见就真的不见。

除了直播上非常正常的以shoto和vox的身份进行的互动,私下,他们近乎没有了一点儿联系。

可是vox从来不觉得,从来不觉得他们真的会断掉,就像是下一场梦之前的平静期,他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直到一个月后他又一声不吭地跑去美国找人,手心还拿着一束庸俗至极的白玫瑰,结果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搂着shoto的腰,亲密的距离和亲昵的举动,两个人一起进了别墅的大门,房间的灯开了又关,那应该是vox不曾拥有过的一片亲昵祥和,只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激情和疯狂。

而shoto对他一向小气,只舍得在梦中施舍一二。

现在,却是连梦也不给了。

Vox自嘲又清凉地扯了下嘴角,倒也没走,只是在路边随意坐下,将那一束白玫瑰的花瓣,全部都撕碎,咽掉。

吃花的疯子。

困在一场暴雨中,自欺欺人。

 

别墅内,shoto喘着粗气,刚一进门,他腿就发软地摔在了地上,旁边扶着他腰的德文立刻慌了起来,先是扶着他去低处的沙发上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他抬头,透过没拉紧的窗帘,看到了不远处路边一个模糊的身影,他复又低下头,看向把脸埋进手心里的shoto,轻声问道,“是他吗?”

这个问题显然得不到任何回答,但shoto的沉默又好像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德文将手缓慢而又沉重地放在了shoto轻轻颤抖的肩膀上,用力摁了下。

“我就知道他还会来找我。”shoto又摇头,红着的眼睛有一丝呆滞,“我不知道他会来找我。”

德文抿了下嘴角,对于shoto前后两句矛盾的话,并没有感到任何诧异,他只是轻声地询问shoto要不要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德文将衬衫袖子的扣子公开,卷上去,“家里的药还有吗?”

一般来讲这个时候shoto的情绪应该可以稳定下来了,但是很明显,shoto依旧听不进去他的任何话,德文的眉头皱了皱,有点糟心和烦躁。

shoto坐在那儿,右后方像是针扎般不舒服,让他不愿意回头,因为他下意识地就是知道,又或者是通过德文刚才站立时看过去的方向下意识地推断出,vox没有走,他应该还在外面,就在shoto一扭头就可以看到的地方,在他的右后方。

shoto的眼皮轻微颤抖,他的指尖发白,用力地掐进自己的手心。

一句知道,一句不知道,最后全部化为了一句不该。

“他不该来找我的。”

 

 


紫月亮和红星星(上)

Vox 第一次见shoto,是在纽名山,美国的一座小山,不大,甚至在地图上都找不到一个黑点。

他们搞虚拟主播的,有的时候会这样,三三两两线下聚会。

但这些聚会,shoto从来没露过面。

小狗说他害羞,在网络上哼哼唧唧地重拳出击,实则现实生活中除了Bao,很少有人和他有联系。

Vox“啧”了一声,坐在电脑椅上摇摇晃晃,眼睛微微眯起。

想起了shoto刚出道的时候。

他算是老人了,人设背景是活了400多岁的老恶魔,shoto刚正式出道的时候,他就关注了,许是因为shoto的人设是恶魔猎人,他当时无所谓地多想了一句,也是冥冥注定的一种感觉,他想,或许以后会有机会联动。

那时的他还没想过以后。

确实,两个人后来熟了,联动很多,粉丝也很多,其中还有不少cp粉,而他们两个从来都没有忌讳过这个。

大大方方的交流,大大方方的点赞评论,这总给vox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其实事情的起因就是老恶魔很喜欢逗小狗,shoto每次都被他逗得龇牙咧嘴,学小狗叫的时候,vox笑到电脑椅都在发颤。但他越来越觉得直播像是一场梦,而shoto就是这场梦中的一场月亮。

当关闭直播,当摘下那些耳机,这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这是属于vox的,不是属于他的。

梦中的那轮紫月亮终究不会追随到现实生活中来。

他们线下聚过,但shoto是个人势,聚之前他其实就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无所谓地扯了下嘴角,和同行人打打闹闹,许是自尊心在作祟,他从头到尾连个s音都没发过。

他不想他。

他一点也不想他。

这不是梦,他可以是vox,但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做梦。

 

vox收拾去美国的行李的时候还在想,自欺欺人总没错,有的时候真的可以连自己都骗过去。

他说他不想他,那这次线下联动,他又为何三番两次地提起要去美国,弯弯绕绕地先去邀请Bao,然后再去邀请小狗。

男人绕起弯来,可真的一点儿也不必女人差。

他有些自嘲地勾了下嘴角,嗓子有些发干,他这段时间直播的时长总是超时。

许是耽于梦境,但这并不是好事。

 

当vox穿着松散的一身休闲装站在机场等车的时候,惹眼非常。

他非常骚气地带了粉色墨镜,一行人回合后,他一路上谈笑风生,时常逗得大家笑得肚子疼,这的确是vox,大家眼中的vox。

他从未摘下粉色墨镜,墨镜后的一双眼看向窗外,那是不属于vox的地方。

小黄鱼打笑说,怪不得vox总是对doi这件事颇有见解,放到现实生活中也确实是女人会争先恐后的类型,尤其是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歪着头看时,总是会给人一种只有你的错觉。

“渣男体质。”

一车的人又笑了起来。

他们这次线下聚会人挺多的,总共包了两小一大三座别墅,vox其实也不是谁都认识,但是当从车上下来时,他已经差不多谁都认识了。

 

他感觉太阳穴有点疼,找到自己的房间后,他将墨镜摘下,用手揉着鼻梁,肩膀垮了下来。

vox在自己的房间休息了两个小时,接到Bao的电话时,他迷迷糊糊地从被子钟声伸出一只过分白皙的手,白的和深灰色的床单被罩形成强烈对比,有点晃眼。

他是有点起床气的,但vox没有。

他声音有点哑,听着Bao一边说,他一边光脚踩在地上,想去一楼找点水喝,和他住在一起的Luca还没到,Ike似乎已经去住别墅帮忙做饭了,他们约好晚上要吃烧烤。

所以别墅里现在只有vox一个人,他身上只穿了条宽松的睡裤,左侧肩膀上有颗红色的小痣,不甚明显,透过窗帘照进来的月光可以依稀看到。

Bao这边刚说到shoto到了,主别墅没有位置了,现在去你那边了,你帮他开一下门。

vox喝水的动作一顿,整个人还仰着脖子,脑袋里已经只剩下了shoto 两个字,他缓缓地放下水杯,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Bao表示很无语,表示他如果英文听不懂就自己找翻译,她不负责英文教学,然后就将电话挂了。

这边通话刚切断,那边门铃就响了。

像只小狗,像只乖乖的小狗,站在门口等着主人开门,明明Bao应该给了他钥匙的,但vox确定,如果他不开门,shoto就会在门口一直等下去。

突然察觉到自己还没穿上衣,vox一步三个台阶,想上楼穿件衣服,但上到一半他又后悔了,停下脚步,转过身,转而非常散漫地光着上身去开了门。

门打开时,shoto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vox一手把门把,弯腰前倾,他似乎刚睡醒,眉头还皱着,心情有点不好,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vox正眯着眼,很困倦地想要分清面前的人是谁。

他没穿上衣。

所以身上的热气直面扑来,shoto身体有些僵,他刚想后退一步,vox就抢先一步松开了门把,身体站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他垂眸看着shoto,shoto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vox先说的话,他似是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和认输的味道,伸出一只手拿过shoto的行李箱,转身往楼上走去。

shoto跟在他后面,见他拿了自己的箱子,有些结巴地开口道,“我自己来。”

vox单手提着箱子,背部的肌肉紧绷,紧到左边的那颗小痣已经看不到了,他说,“关门。”

shoto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心里堵堵的,发涩,然后他“哦”了一声,转身小跑着去关了门。

 

别墅有四间房间,上面三间,下面一间。vox直接眉头也没皱的、非常理所当然地将shoto的行李放在了离自己最近的那间,然后他扭头看了下还在楼梯上扭捏的shoto,偷偷地甩了甩自己发酸的手。

shoto的行李箱不算小,但vox就算是手断了,也一定会单手搬行李箱。

他看着shoto一步恨不得分成三步走,好像自己面前是什么会吃掉人的恶兽。vox双手抱臂,靠着门框站好,盯着shoto,也不说话,就这样盯着。

他的目光炙热地让人不舒服,shoto低着头轻轻地皱了下眉,更不想上去了。

vox也不催他,就那样站着沉默地等了两分钟,直到shoto非常不情愿地走到他面前站定,然后说了句,“谢谢。”

vox没说话,他还在盯着他。

shoto有些无措地扣了下胸口小包的背带,他低着头,长长的眼睫毛看上去很乖很乖。

“为什么来?”

vox的声音变得很温柔,温柔的不像是vox,倒像是另外一个人。

他垂眸看向他的眼神也不再是侵略性的,欺负人的那种,而是柔的像是看着自己心尖上的宝贝,唯恐稍大点声就会将人吓到。

他问他为什么来。

为什么呢?Shoto?

他抿了下嘴,突然更讨厌vox了,比刚才他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地看他上楼时,更加讨厌。

因为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shoto说不出话。

vox看着沉默的他,突然就很想伸出手,揉揉shoto的耳朵和脑袋。

他确实这么做了。

shoto也确实被他吓到了,惊恐地抬起头看着他,脚向后下意识地扯了半步,但也只有半步而已。然后他像是在克制着什么,生生地僵在了原地。

shoto的耳朵很软,vox用力摁了摁他的耳垂,看着那一小块白皙的皮肤被他摁红,他的眼睛越发沉了下来,沉的没有任何情绪,他问,“是因为觉得我不会来吗?”

shoto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

他没说话,站在那儿,像是受刑般地听着vox的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在往他心上划血。

他痛,vox知道他痛,所以他继续一边揉着他的耳朵,做着恍若情人般亲昵的举动,一边又说着令他流血难受的话,他有些喃喃地说,“是美国离英国太远了……”

shoto一瞬窒息,他盯着vox的喉结,死死地盯着说,“所以vox不该来。”

“不该来……”他重复他的话,小声地重复,重复到最后又轻轻的笑了下,“那如果我不是vox呢……”

他的话说到一半,shoto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手打掉vox的手,红着眼瞪着他道,“就算你不是vox,我也是shoto!”

他喘着粗气,像是被气急了,喘了两下眼睛就更红了,眼泪像是大颗的珍珠,直接不挂脸地往下砸,一颗一颗全砸在某人的心上,砸得他牙疼,砸得他心酸。

Vox弯曲食指虚虚地给他擦了下眼泪,很虚,顶多只是碰到了shoto脸部的细小绒毛,连他的温度都没有感受到,就匆匆地收回了手,他声音干涩,有些艰难地说了句,“别哭了。”

是我混账,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哭了。

shoto偏过头,别扭赌气。

这下好了,两个人从门口对峙到房间门口,最后Ike来找两个人去吃烧烤的时候,shoto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门都还没来得及进。

Ike看见了shoto红着的眼,也看到了vox故作从容的姿态,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vox总是能讲出很好的笑话,或许带着一点颜色,但绝不会让女生反感,他总是很能掐算好类似的尺度,既能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又不至于让人心生厌恶。

他风流、有趣、知礼、有度,相比之下,外貌反而成了他最不值得一提的地方。

没有和vox相处过的人会不喜欢他的,他总是很轻易又很理所当然地成为众人谈论的中心,他的话可能不多,但每一句都会说到大家心里去。

这或许是一种天赋。

shoto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吃着面前的烤玉米,听着不远处大家的哄笑声,和他最熟悉不过的嗓音,他的表情淡淡的,对周围一起的反应都淡淡的,好像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面前的这些玉米粒上面,思考着从哪个角度吃会让他们更好吃一点。

但其实,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这只是一个人下意识的反应,当自己身处嘈杂的环境中,人总会下意识地去捕寻自己最熟悉的声音,这样给人安全感。

他无意识地捕捉到了这个嗓音,然后三言两语就听明白了,某人又在孔雀开屏地变魔术。

shoto小声地切了一声。

他对某人变魔术的手法实在是不可恭维,就那么两三招,反反复复在他面前变过多少次了,连破洞和窍门都被shoto找的差不多,某人还要恬不知耻地拿着扑克牌蹭他,“乖宝,我给你变魔术,咱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不好。”

“开始变啦~”

“vox你无赖,全世界的恶魔加起来都没有你无赖。”

他俯身亲他一口,亲的他睁不开眼睛,然后将手里的扑克牌扔在一旁。

shoto推他,眨着眼睛有些单纯地看了眼地上的扑克牌,问道,“你不变了?”

“乖宝,先做再变好不好?”他俯下身来,小口小口亲他的脖子,声音哑的委屈,“我忍不住了。”

 

shoto的嘴角不自知的扬起一丝笑意,他是被不远处的一阵惊呼拉回意识的,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看去,见到vox的身边围了一圈的人,大家都在为他的魔术鼓掌,而他彬彬有礼地站在最中间,像个中世纪的王子那般,微微欠身行了一礼,有模有样。

shoto突然觉得手里的烤玉米难吃透了,他将啃了两口的玉米扔进铁盘子里,然后站起身走了,准备出去吹吹风。

他刚站起身,就有一道视线随着他离开的方向看去,最终落到了那铁盘子里的烤玉米上。

shoto有些发脾气又有些赌气所以扔下的那串烤玉米。

身边的人叽叽喳喳,vox收回目光,笑着低下头说了两句什么,那人惊讶了下,然后vox便将手里的扑克牌扔进了她手里,转身离开了。

转身的那一瞬,眉梢眼角的笑意顿时消失,其实也没什么,他就是觉得,自己手里的那副扑克牌,没意思透了。

 

shoto出去吹风的时候,接到了小狐狸Mysta的电话,小咪因为睡过头所以错过了今天的航班,改签到明天,shoto听他在手机那头骂骂咧咧地说出租车司机有多么不靠谱,居然还想着宰钱,shoto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等他回去的时候,vox已经不在人群中央了,他一边吃着一串不知道哪里来的烤玉米,一边站在烧烤架旁烤鸡翅。

Bao叫他过去,问他是不是太累了,靠近了后,shoto还听见有人在问vox,“这玉米都凉掉了,吃了会不会胃痛?”

Vox哼哼两声,连余光都没施舍,全心全意盯着自己烤架上的蜂蜜鸡翅。

鸡翅烤好了后,vox一个也没吃,非常随意又漫不经心地将那一小盘鸡翅放在了shoto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又哼着小调吃着烤玉米离开了。

那盘鸡翅刚放到桌子上,就被七八双手分了,shoto有些愣愣地还没回过神,面前的盘子就已经空了,得亏是Bao给他抢了一个。

小狗吃鸡翅没戴塑料手套,他吃东西又笨又慢,之前vox总拿这个逗他,把他抱在自己腿上吃,还要像拍小宝宝一样拍他的后背,拍的他消化不良,面红耳赤,当他挣扎着要起来的时候,某个老恶魔的目的就达到了。

Vox总是很会哄人,他想哄人的时候,总是能拿出全天下最温柔、温柔到要流蜜的语调,哄得人脑袋嗡嗡的,他摁着他的后背靠向自己,他说,“亲一个,亲一个就放手。”

Vox烤的那盘鸡翅,只有shoto啃的最干净,他啃得也是最慢的。

啃得手指间都黏腻腻的,烧烤聚会差不多都结束了,大家都散场,有直播的继续去直播,没直播的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或者约着去出去喝酒,vox留下来帮忙收拾烧烤用的东西。

shoto也想帮忙,他洗干净手,站在原地正在苦恼架子怎么拆的时候,屁股被人轻轻拍了两下,然后腰被人扶着往前推了推,vox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回去收拾行李去。”

vox的声音轻轻的,像是一阵风,一场冬日里的梦。

shoto站在原地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铁架子冻得他手心里有两道红痕,他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搞不清,搞不懂,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逐渐爬上心头,他强忍着深吸了口气,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Vox再次扭过头去,去看远处黑暗中越来越模糊的单薄身影,末了,有人叫他,天上黑的没一颗星,他收回目光,微垂着头,自嘲地勾了下嘴角。

 

Luca冒着傻气站在别墅门口摁响门铃时,shoto正在房间收拾东西。他到的太晚了,不好意思再去联系Bao拿钥匙,在门口等了半天也没人给他开门,最后还是Ike和vox回来后,将他捎进来的。

远远的看,不知道Ike在和vox说些什么,vox神情淡淡的,倒是看不出喜怒,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却总给人一种落寞疏冷之意。

Luca眨了眨眼,晃了晃头,觉得一定是自己看错了。他猛吸了下鼻子,然后开朗地没有一丝阴霾地朝他俩打招呼。

Ike看到他有些吃惊,“shoto在家啊,没给你开门?”

Vox,“可能在洗澡吧。”

“你怎么知道?”Luca急匆匆地问了一句,不过他没等回答,只是随口问的,下一秒就又跺着小脚步催促道,“快点开门,让我进去,冻死了冻死了。”

开门进去后,一楼的灯果然是关的,只有二楼shoto的房间,透过紧闭的房门间隙,可以看到透出来的微微光亮。

他把自己关起来了。

Vox想。

很久,良久,他的目光像是黏在那一线的光亮上,移不开,每一处光从房间里逃逸出来,还没来得及逸散开,就依旧迫不及待地被他捕捉到眼睛里。

那是shoto的光,从shoto的房间里逸出来的光,vox深吸口气,好像已经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Vox在楼下站着发呆的时候,Ike带着Luca上了楼,到房间门口时,Luca似乎福至心灵般的回头看了站在下面的vox一眼,问了一句,“他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

Ike有些诧异惊讶地挑了下眉,然而下一秒,Luca就扭过头来单纯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问道,“是吃多了吗?”

Ike,“……”

“哎你怎么不理我啊,Ike!Ike!”Luca,“是不是你们今天的烤肉很好吃!我都快饿死了!”

 

Luca房间的门被关上,隔绝了这个别墅最后的一丝吵闹,vox盯着那线光,脚步无意识地上楼靠近,最后当他停在门前举起手时,他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的,只是本能的,想要再进一点,再近一点。

他想,自己今天是喝的有点多了。

当他举起手准备敲门时,脑袋里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所以他的手指蜷缩了下,僵在了半空。

不过倒是没僵太久,两秒后shoto便开了门。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站在门口的vox,头发还在滴水,滴进染湿了棉质睡衣脖子那一圈的布料,他擦着头发的手放下,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但vox也只是一直站着,并不说话。

shoto洗了个澡后,心情倒是平复了很多,他的目光越过vox的肩膀看向后面的那扇门,轻声问了句,“Luca来了?”

Vox微垂着头,莫名地有些无措失落的样子,“嗯。”

shoto眼睛闪烁了下,而后他连门都忘了关,撂下一句“那我去看看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因为动作莽撞仓促,所以他几乎是撞着vox的肩头过去的,不过下一秒,便被人拉住了手腕,vox的语气也同样急促,像是要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他说,“我想你。”

三个字像三颗地雷在shoto耳边炸开,这像是某种突进的情绪,这股莫名其妙又横冲直撞的情绪模糊了现实和梦境的区别,模糊了那条shoto咬着牙狠下心才划出来的清晰界限。

Vox从来没这么无措过,他本能地想要把shoto抱在怀里,但是又怕他会推开他。

几秒后,他破罐子破摔地想,推开就推开吧,都不知道推开多少次了,也不差这一次。

所以他近乎有些急不可耐地,上前,紧紧地拥住了自己梦中的这轮紫月亮。

 

我想你是不能说的,他比我爱你更加致命。

爱可以收回,但想不可以。想你的那些时间是真真切切度过的,是无法收回的。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爱你,那么连同着我爱过你的那段时光,都将会被毫不留情地打上叉号,落下灰尘,这些时光我可以收回,可以毫不留情地收回,但是想你不可以。

想了就是想了,他说他想他,他没有说的是他一直想他。

爱你这件事一旦加上了一直,就再也收不回了。-

 

shoto被他迷迷糊糊地抱紧房间关上门时,他稍稍挣扎了下,但其实现在他的周围全部都是vox的味道,这味道让他的神智不甚清楚,挣扎也不过是一瞬,只是本能的挣扎。

不过这稍稍轻微的一下挣扎也能瞬间让vox慌了神,他突然想到之前shoto对他说过的话,于是又轻喘着气说,“我想做爱。”

shoto的手指蜷缩了下。

Vox低下头,埋在他的脖颈间落下密密麻麻的吻,最后叼起shoto肩膀的一处软肉慢慢磨了下,含糊不清又暧昧地说,“我想做爱。”

“shoto……”他喊他,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不辨真假,“你教过我的,你忘了吗?”

Vox双手捧住shoto的脸,轻轻的,很轻很轻。

但他们的对视确实安静又有分量的,沉默地望向彼此,两个人的呼吸都逐渐加重而又炙热,鼻尖蹭着鼻尖,他们的头都感觉重重的,晕晕的。

shoto拉着vox的袖子扣了扣,鼻子酸了,“但你刚才越距了。”

他勾住vox的脖子,vox下一秒就无师自通地抱住shoto的大腿根,将他抵到墙上举了起来,他抬头望着他的紫月亮。

shoto纤细白皙的手指传进vox的头发,他有些委屈,可是明明将人推开的是他。

“vox,你说。”shoto的声音轻轻的,他看着他,要他说,“你说你不爱我。”

“我不爱你。”

“你说你不想我。”

“我不想你。”

shoto的眼眶红了一圈,他低下头抵住vox的额头,闭上了眼睛,吻他,vox很安静,没有突兀激进地回应,他等待着shoto安静的亲吻,直到shoto的声音有了细碎哭腔,埋在他的耳边,催促他快一点时,他才将人抵到了墙上,噬咬淹没。

Vox做爱时总爱咬人,不做爱时也爱咬人,偏生shoto皮肤又白,红印子总是要好几天才能消。shoto趴在vox怀里,全身放松,突然,他又让vox背过身去,去看他左肩后面的小红痣,用手摸摸,然后再凑上前去嗅嗅,睁着黑葡萄一样好看的眼睛,将那颗小红痣记在了心里,他想,这是他的红星星,全世界只有他知道的红星星,没有别人知道。

那天晚上,他蜷在vox怀里,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10

我恢复记忆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外面温煦的阳光照进玻璃窗,照在我的眼睛上,闭着眼睛,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橙橘色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肚子上,是一幅既温馨又和谐的画面,但其实我的心里很慌,很凉,很惊,我陷入一个又一个的梦魇,这些梦魇都是细碎的片段,我慌乱地看到这个画面,又转向另一个,目不暇接。

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很爱穿白色衬衫的男人,是一个胆子很小脾气很臭的男人,但我能感觉出来,我并不怕他,甚至本能地知道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烂好人,所以肆无忌惮地打滚耍泼,我闭着眼睛,睡在床上,却好像感受到了他正支着脑袋在一侧,用手拨了下我的头发,对我说,“睡吧,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李知知,你要不要当我的小狗?”

“哗”的一声,是整个世界上下颠倒的声音。

我猛地睁开眼睛,忘记呼吸,两只眼睛目眦欲裂地瞪着天花板,一口气憋在胸口,忘了吐出来,也忘了咽下去,就那样像条死鱼,僵在床上,忘记了世界,一眨不眨地瞪着眼睛。

两行温热清浅的泪顺着眼角慢慢地滑下,滑进头发里,濡湿了鬓角,然后像是真空罩被扎了个洞,我开始大口地呼吸,传一下就要憋好久,好痛,真的好痛,一颗心好像被掐住了,喘不过气,变成紫色,血液不通。

我猛地在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很重的一巴掌,扇得我左耳近乎耳鸣,然后隐忍又痛苦地尖叫出声,“啊”,我怎么能忘,我怎么敢忘,我居然忘了他,我居然忘了沈先。

李知知,你居然真的忘了沈先,还忘了这么久,和一个仇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你还为他…为他生了孩子。

“啊……啊!”我不停地用手敲打自己的头,哭声像是时时被人掐断,太痛苦了,我哭不出来的痛苦,我好恨,我真的好恨,李奇,你说你是老天爷派下来惩罚我的,这就是你惩罚我的方式吗?你真的很成功,我真的好恨你。

我一只手掐着自己的小肚子,那里有一道疤,是当时生孩子留下的疤,现在被我狠狠地捶打,我真的好恨,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唯剩下的,就只有李奇二字。

杀了他吧李知知,杀了他,然后和他一起下地狱。

哪怕滚油锅踩钉桥,我都要杀了李奇。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个恶煞命,不招上天的待见和喜欢,后来因为玷污神仙,所以派李奇下来专门的惩罚折磨我,那如果单单是和神仙亲亲抱抱就被惩罚的这么重的话,那如果我杀了李奇,弑神,又会有怎样的惩罚呢?

我甚至想杀了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这个孩子。

当他从学校放学,摇摇晃晃地拿着个黄色的小风车跑进卧室,大声叫着妈妈,然后看到我坐在床边双眼赤红的样子,又被吓得停在不远处不敢动弹的时候,我抬头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是想杀了他,是我的孩子,也是李奇的孩子,是我和李奇共同的孩子!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恨得心颤,恨得想毁了全世界!

他们都以为李知知很懦弱,很胆小,知道自己是个恶煞命,也只敢像个过街老鼠般窝囊又没出息的窝在城中村那样脏乱差的地方,连一点儿反抗都不敢做,这样一个胆小又怕事,不管做什么都苟且偷生的人,又怎么敢杀人呢?

当我掐着这个孩子的脖子时,我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我两只手将他摁在地上,就能轻而易举地掐死他,或许我上辈子真的是个无恶不作的恶人,这辈子也是,不然有谁,可以眼也不眨地掐死自己的孩子?

黄色的风车被小孩子慌乱无措地扔在我的脸上,但我手上的力气一点儿也没有松,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这个孩子,我不可能允许这样一个肮脏的小东西,同时存在我和李奇的血脉。

上天不管管吗?他们难道不管管吗?!

我和沈先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他们就觉得我大不敬而大发怒火,现在居然默许我和李奇有个一个孩子?他们不管管吗?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恶煞和一个神仙有了共同的血脉?!

而这些问题都在李奇回来的时候,给了我答案。或许在他将公文包扔在一旁,将我从孩子身上拉下来的时候,只需一个眼神,其他的一个字都不用说,两个人就已经心知肚明。

我想起来了。

我全想起来了。

那些荒诞,那些罪恶,以及那些,不可明说。

我揪着他的领子,长长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我跪在地上,恨不得上前一口咬下他的皮肉,但他却冷静之极,冷静到甚至有些冷淡,他两只手交握着我的手背,说,“知知,先让孩子出去。”

“去死!你们都去死!”我冲他崩溃的大吼出声,眼泪扑打地往下掉,我松开他的领子,崩溃地用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吼的声音沙哑,“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啊……啊!”

李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孩子抱在怀里,抱了出去,他用手摸了摸孩子汗湿的鬓角,然后又心疼地虚碰了下孩子脖子上青紫的指痕,最后在孩子的额间落下轻轻的一吻,很轻,但他俯下身的时间很长,大概有四五秒,每一秒都虔诚地像是在无线告别。

吻别,我的孩子。

然后他便再次走进我们的卧室,轻轻地将门关上,冷静地看向窗边像是疯了一样的我。

我的喉咙像是失了声,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恨到极致,反而看向他的目光变得平淡,平淡得深红,平淡得在说,我想杀了你。

李奇蹲在我的面前,他居然很轻地笑了下,“李知知,我活不了不久了,你应该知道。”

我应该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我应该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我现在就想杀了他,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做过一件事。

或许他们想的都没错,李知知从知道自己是个恶煞命的那一刻起,我就是随便的态度,就是摆烂的态度,我没有认真地挣扎过,也没有尽力地反抗过,这是因为我没有什么想要的,有钱还是没钱,城中村还是大别墅,对我来讲都没差,每一个下一秒,我都做好了去死的准备,我没有任何留恋或者想要的东西,而李奇,是第一个激起我斗志的人。

“你想要我的命。”

李奇长吐一口气,蹲在我的面前,半收目光,“我不是舍不得给,而是李知知,你知道弑神的后果吗?虽不知前世的你犯了什么罪孽,但你的身上……”他伸出食指,轻轻地点在我的额间,声音变轻,“还有几十世的恶煞要还。而弑神,会让你永生永世堕入畜生道。”

我仰起头,狠狠地咬在了李奇白皙的手腕上,咬的重,咬得恨,咬出一圈牙印,咬出满嘴的鲜血,而李奇始终都很安静,前所未有的安静,他对我说,“所以啊,李知知,你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我知道你急,但我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他们所有人,包括天上好像无所不能的神仙,都低估了李知知疯狂的程度。

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堕入畜生道,什么几十世,什么永生永世,我不在乎,压根不在乎,我只要李奇的命,我知道我杀不死神仙,我只是个凡人,我就算杀了他,也不过是杀死李奇在凡间的肉体,让他重回天庭而已,就是无用功,就是找死,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但我还是要杀了他,不杀不解恨,不杀就不是李知知。

“你有多恨我?”

当我一刀刀往李奇身上砍的时候,他就笑着问了我这么一句话。

“李知知,你到底有多恨我?”

八十三刀,刀刀落到血肉,模糊不清。

我握着刀柄,麻木的往他脖子上落最后一刀的时候,李奇抬起胳膊握住我的手腕,他问,“李知知,你就恨我恨到几天都等不得了?是吗?”

而我只冰冷地回了他一句,“去死。”

 

八十三刀,我骑在他的身上,每一刀都是彻骨的恨意。

不要惹李知知,告诉过你们了,可你们总觉得我是软柿子,捏来捏去,骗来骗去,畜生道?畜生就畜生,畜生也比当你们神仙好。

阳光依旧很耀眼,耀眼得照在地板上的鲜血上,温暖了整个室内。

卧室的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缝隙里是一只绝望又害怕的眼。

 

那年他七岁,亲眼见到母亲一刀刀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万千世界,芸芸众生,大家都是不幸的,没有一个能够是幸运的例外。

 

说来是真的很奇怪,但当时的李知知一心只想要李奇的命,所以她并没有察觉到奇怪,其实如果她可以坐在地上发呆的时候多想两秒,或许就能够提前一秒想通,这一秒,或许就是刀落在李奇脖子前的那一秒。

杀死李奇的那天下午,难得的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其实当我骑在李奇的身上,一刀刀落下去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做好了被雷劈死的准备,可是李奇死了,满地的血像血海,我坐在海里,阳光温煦得让人想吐。

上天似乎心情不错,他乐于看我们互相残杀。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手里的刀才啪嗒一声落地,脑袋里的弯弯绕绕变成了直线,听明白了李奇总是说的那句,“你就这么恨我,连这几天都等不得。”

当初,不过只是结婚,雷公电母就追着婚车,将挡风玻璃劈的细碎,而如今,李奇死了,外面的天气却讽刺地好的让人心慌,为什么呢?其实答案很简单不是吗?我盯着血泊中的李奇,突然想到了生孩子的那个雷电风雨夜。

李奇他不是神仙了,很早就不是了。

从孩子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他就不是了。

或许是他用自己的神格和老天爷做交换,来换取这个孩子的平安出生,毕竟恶煞的孩子,可是对上天最大的挑衅。

原来李奇才是最大的疯子。

 

为了报复我,为了惩罚我,为了折磨我,他连自己的神格都可以不要。

我的手心里全都是李奇的血,当我用掌根捂住眼睛疯狂大笑的时候,血流进了眼睛,变成了涓涓不断的血泪。

两行,心碎。

 

当再次站在戾崖边,看着熊熊燃烧的鬼眼火的时候,三十几世赎罪的记忆铺天盖地的涌来,大量的前生今世涌来的那一刻,会有一种自己很渺小的感觉,感觉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自己的体内住了很多个灵魂,而不管是和沈先的那段情,还是和李奇的这段纠缠,都变得分外渺小而不重,似乎爱也没有那么爱,恨也变得不值一提。

我看到很多个自己,当然,每一个自己都是相同的恶煞命,唯一不同的,不过是赎罪方式的不同,像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好结局,像我这样的人就该一次次地被烧干抹净。

一世,平安地活到七岁,无父无母,在路上被活活地饿死,野狗分食。

一世,平安地活到十三岁,然后走夜路被强奸,挺着大肚子羞愧致死。

一世,平安地活到十七岁,校园霸凌,轮番羞辱,最后成了杀人犯,枪决。

一世,平安地活到二十四岁,无工作无亲人,老公出轨,众叛亲离。

一世,平安地活到二十八岁,事业有成,梦想将成,突然肺癌,三月离世。

一世,平安地活到三十四岁,一天午后,阳光正好,亲手弑夫,堕入戾崖。

……

看着看着我便笑了出来,每一世都是同样的一张脸,每一世都是不一样的死法,每一种痛苦都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一种经历都是李知知的亲生经历,被野狗咬拽时的撕裂痛,被拖入小巷子里时的绝望,被逼得站在楼顶天台时的愤怒,被小三当众扇巴掌的懦弱,被告知还剩三个月时的崩溃,以及被李奇握着手,说“我爱你”时的真切,每一种记忆,都是真的,每一世,每一次死后,我都要在过三生桥前,再次经历一次往生的痛苦,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所有的痛苦都要经历不止一次,或许就像我恨李奇一样,上天也同样恨着我。

我没有任何留恋的从戾崖上跳了下去。

我已经跳了几十次,熊熊不息的鬼烟火,已经不能再恐吓到我。

我的肌肉神经早就已经条件反射地记住了这种痛苦,早在我靠近戾崖之前,早在我看到鬼眼火的那一秒,身上的每一处,都已经开始反射性地烧起疼痛,刻骨铭心的疼痛。

这样的痛,李知知每几十年,每一世轮回结束后,都要再经历一次。

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世是怎样的,又将会以怎样的痛苦死去,但我并不惧怕,也并不退缩。但是当我经历鬼烟火,落到地狱的茵草地上时,我却害怕了,退缩了,心里抖成一团,惶恐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没有三生桥,没有忘却石,没有孟婆汤。

这和以往都不一样。

我破了世世轮回的恶煞命,终于得以解脱,到了地狱。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了,李奇瞒着我的一件事。

他拿来和上天做交易的,不仅是孩子的命,还有我几十世尚未偿还的恶煞。他帮我背了,背的无声无息,哪怕当我拿着刀在他身上捅了八十三刀的时候,他也绝口不提。

八十三刀。

人人都说九九八十一难,八十一难后连大闹天空的孙悟空都能求取真经,我却砍了李奇整整八十三刀,比八十一难还要多上两笔。

我是有多恨他。

越恨,越不想欠他的。

我哪怕还有一百世的恶煞要背,也不愿意李奇帮我。

可是我已经找不了他理论了,李奇已经死了,比起死,更应该说,他是消逝了,李奇连神格都没有了,他会变成什么,一碰泥沙,一粒灰尘,又或是一颗李子,谁知道呢?他从哪来回哪去,没有人知道李奇飞升之前是个什么东西。

几十世的恶煞还完,我便应该回到最初的地方,最初的地方,我环绕着周围的地狱笑出声,原来李知知真的是从地狱来的啊。

之始,原是地狱。

 

地狱的鸢尾花,火红一片,开的灼眼,我从来没见过红色的鸢尾花,这么红,红的像血,一片血海,每走一步,脚下都好像踩着钢刀,刀刃刺进皮肤,温热的血流到黑色的土壤上,让鸢尾花开得更红了。


红色的鸢尾花唤醒沉睡的记忆,我的确背负了一城池的性命,那位老方丈说的没有错。

我轻笑了下,红着眼眶摘下一朵鸢尾。

花朵在我的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衰败,变成一缕缕红色的血气融入到我的手腕,腕部的青筋变得血红,所有的记忆在瞬间全部想起。

原来沈先说的也没有错,李知知前世确实是一只小狗,一只妄想占有挪怜神君的、大逆不道的小狗。

自以为是地以为牵住神仙大人的裙摆,就可以一直牵下去。

但怎么可能呢,一只卑微的地狱犬,怎么敢肖想神仙大人的一个垂眸。

上天被我惹怒,降罚于地狱,地狱受到牵连的同时,陪送了上千条冤魂,冤魂变成红色的血气,慢慢地溢出戾崖,自此天涯海角,再也没有他们可以落脚的地方。

但他们又有什么错呢,他们只不过是悲催地生在了和李知知同样的地方,因为李知知,所以他们被上天的怒气所牵连,失去了修行的资格,更丧失了往生的命运。

是因为李知知。

我的血脉里或许真的天生就流淌着大逆不道的基因,前有肖想神仙,后有眼也不眨地祭献了三座城池的子民。

他们杀了我地狱的同胞子弟,可这世间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上天我上不去,他们嫌我污秽,人间我总能游一游。

那是个晚上,满月当空,三座城池的哀嚎持续了一天一夜,手起刀落,我从未犹豫。后来,血气赶走了月亮,招来了薄薄的云层,遮住了眼不见为净的上天。

我从黑不见五指的满月当空,杀到了第二天的夕阳西落。

最后一个三岁幼儿死于我的刀下的时候,我茫然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一道阴影逐渐走进,我缓缓地抬起头,看到了白色裙袍的挪怜站在橙黄色的夕阳中,痛心又自责地看着我。

他跟我说,“放下刀。”

我轻轻摇了下头,只说了一句,“三座城池不够。”

为了引回那些从戾崖溢出去的血气,为了让我的同胞子弟有个死后可以落脚的地方,才三座城池的人命,根本压不住他们。

我缓慢转过身的时候,挪怜摁住了我的手,血沾到了他的袍子上,上了几百条人命都没有情绪波动的我,突然像是踩空般心落了一拍,瞳孔骤然缩小,挥开他的手,声音沙哑地吼道,“别碰我!”

三座城池的血孽,不该脏了有着凤凰骨的神仙。


那天,我和挪怜打了一架,再次从夕阳西下的余晖,打到了黑不见五指的满月当空。什么都看不见,我太累了,眼前一阵阵的晕眩发黑,只有握着剑的手不敢有一丝丝松懈,不能放下剑,放下了,就再也拿不起来。

在月亮再次被乌云蒙住眼睛的时刻,挪怜轻轻地抱住了我。

我身上的血迹沾到了他的身上,分不清哪些是我的血,哪些是别人的血,只知道都是一样的罪不可赦。

这次我没有推开他,而是放下了手中的剑,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抬起了自己的手,轻轻地回抱住了他。

现在是不怕的,现在上天被遮住了眼,人间一片黑暗,没有人或者神仙会知道,地狱犬小狗李知知,正在胆大妄为地拥抱着她的神仙大人。


我讨厌这世间的所有神仙,他们一样的虚伪、狡诈、并且冷酷无情。他们总是打着为终生好的名义,却做出一件件只为自己好的事情。众生皆苦,他们看不见,终生皆死,他们也看不见。

我杀那三座城池的时候,他们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下来拦住我。

但是他们也看不见。

因为比起那三座城池的上百条人命,他们更需要一个缘由,一个可以将李知知打入百世恶煞的缘由。


那时的我对百世恶煞并不惧怕,我惧怕的是地狱的上千条冤魂。

好在,当我背负着三座城池的血债踏入地狱的那一刻,脚下的每一寸都兴奋地颤动起来,溢出的千万血气寻着我身上罪孽深重的味道慢慢游回,然后在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化为一朵朵红的刺眼的鸢尾花。

几百条的血债和孽障等着我去偿还,离开地狱的那一刻,我便变成了众生皆苦中的众生。


凤凰骨的神仙不会死,地狱的火烧不死他。

挪怜没有死,他只是不知道在地狱的哪个地方,安静地借着地狱之火孵化着自己的蛋,等到时机成熟时,他便可以在世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重生为神。

他依旧会是几百年前那个身着一身白袍的神祇,不容侵犯。

死的是人间的沈先,而不是天上的挪怜。


鸢尾花红,踏血而归。






9

李奇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比正常凡人衰老的速度还要快。我们拥有了一段相对平和又幸福的时光,那段时光在我并不太平的恶煞命中,显得是那么的突兀和不是滋味。就好像是我忘记了一切,上天也跟着我忘记了一切,继而忘记了对我的惩罚,让我短暂地拥有了一段并不属于自己的平静和祥和。

那段日子每天平淡的好像流水账,但每一天又都是那么的珍贵和让人印象深刻,就好像是一条涓涓细流,它等同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涓涓细流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看到它的人,珍惜它的人,会格外惊叹并喜爱于它在阳光下发出的光亮,熠熠闪光。

李奇白天去上班,我会在家带孩子。

我们会像这世间所有平凡且恩爱的情侣一样拥抱亲吻,在每个有星星或者没星星的夜里相拥而眠,在每个日光炎炎或暴雨雷霆的天气伴有彼此。

我们会记得小孩儿是会先叫爸爸还是先叫妈妈,会记得小孩儿学会走路那天的日子,还会在小孩儿第一天去上学的时候,相互感叹,我会摆着手对小孩儿说再见,但回过头来就哭倒在李奇怀里,“你说他在幼儿园受欺负了怎么办啊。”

李奇拍着我的背,“不会的。”

我开始埋怨他,“你都不担心他!”

“我担心你就够了。”李奇掐了下我的鼻子,“小孩儿都没你爱哭闹。”

在这些年淡如水的时光里,李奇的脾性渐渐被磨得温顺,但偶尔还是会暴露出原本的凶性。

 

我的记忆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好,有的时候连自己放的医药箱都记不清放哪,有的时候也会突然疑惑,窝在李奇怀里问他,为什么我一点儿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李奇淡淡地说,“人老了都这样。”

我从他怀里起身,有点伤心其实是在撒娇的看着他,“可是我连我们怎么相遇,怎么相爱,问什么结婚都记不清了,你说我是不是病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李奇抱着我,亲亲我的鼻尖,“没关系,忘了也关系,我会一直记得,你什么时候想听,什么时候忘了,我就讲给你听。”

我们的爱情故事,李奇给我讲了不止一遍,有的时候我是真忘了,有的时候就是单纯地想赖着他让他跟我讲,李奇说,我们是在医院认识的,我去医院看病,然后就看上了他,一直追他,最后好不容易才追到手。

我装作起鸡皮疙瘩地打了个颤儿,“你胡说八道,肯定是你追我。”

李奇“啧”了下,捏捏我的脸,“谁追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要忘记爱我。”

 

“忘了怎么办?”我故意跟他唱反调,仰着脖子含着笑看他。

李奇上来就咬我的鼻尖儿,“忘了我就告诉你,一遍遍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李知知应该要爱李奇。”

我捧着他的的脸,轻轻摇摇头道,“不是应该,而是一定。”

“李知知一定会爱李奇。”我抱着他,亲昵地用脖子蹭了蹭他的脖子,“你对我这么好,就算有天我真忘了,也一定会再爱上你的。”

李奇居然被我说哭了,他有些狼狈地强摁着我的背,不让我回头看他,我咯咯笑着取笑他,“李奇!你哭了!”

李奇好像要把我揉进他怀里似的用力抱着我,眼泪浸润我的衣领,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我看着他哭,其实心情还是挺好的,我很少有能安慰到李奇的时候,所以在这种时候,被他需要的感觉会让我有点小骄傲,我翘着嘴角用手拍他的背,学他以前说过的话,“小孩儿都没你爱哭鼻子。”

李奇一下笑了出来,我装作嫌弃地去推他,“你是不是偷偷把鼻涕都抹我身上了?”

李奇抬起头,果然眼眶红红地看着我,但他的嘴角也是笑着的,看得出来心情很好,“你以为我是你啊。”

我瞪他,“我怎么了?”

李奇猝不及防地笑着在我嘴巴上亲了一下,闭上眼睛,滚烫又透明的泪从眼角顺着脸颊滑下,“我爱你啊。”

 

最后的最后,李奇说了一句让我不明白的话,他说,“李知知,你有的时候会让我感觉,不管我放弃什么都是值得的。”

虽然没听太明白,但我还是本能地反问他道,“只是有的时候吗?”

“如果你能记得每天都亲我一口的话,那就不是有的时候了。”

“你会怎么样?”

“我会每天都想和李知知度过。”

 

李奇老得太快了,不过五年的功夫,他的头发就已经近乎全白了,我经常焦心地扒拉着他的头发看,然后问他要不要去看医生,李奇总是拉着我的手岔开话题,没一会儿我就总忘了要看医生的事儿,跟着他东扯西扯,得过几天,再次注意到他的满头白发时,才会想起看医生的事。

李奇总说,不用看医生,他又拽着我的手,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问,“李知知,你是不是嫌我丑了?”

我张张嘴,还没吭声,就见李奇有些负气地甩开我的手,然后嘭的一声关门走了。

李奇讨厌去理发店,他讨厌有人碰他的头发,之前也总是自己随便剪剪就算了,幸亏他浓眉大眼长得好看,能撑着那个狗啃般的发型。

但是这次,李奇居然破天荒地去了理发店染头发,当李奇盯着一头蓝发开门回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愣在了饭桌旁,呆呆地看着他,直到他走到我面前,看到我的反应后,有些不满地用手卷了下头发说,“我就知道很丑,那些人骗我的。”

“不!很帅!帅爆啦~”

我整个人扑到他身上,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老公你真帅……”

到嘴边的夸赞拍马屁的话还没说完,我的脑海中就突然白光一闪,而后笑就僵在了脸上。

我皱着眉头,缓缓地放开了搂着李奇脖子的手,然后痛苦不堪地弯下了腰,李奇察觉到我的异常,连忙在旁边扶着我,“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但是太阳穴还是一跳一跳地钝痛,好像有什么马上要喷薄而出似的,整个人都很慌很乱,心焦如麻,我扶着桌子边儿坐在了板凳上,李奇蹲下来,两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抬头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头痛?”

我的耳边开始出现耳鸣,耳鸣嗡嗡直响,勾起了记忆深处模糊的两个身影,我眯着眼睛看着李奇,有些疑惑地偏了下头,气若游丝的问道,“我们之前是不是一起去买过白衬衫?”

 

当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李奇瞬间僵硬的手,以及脸上不自然的笑,我自顾自地向下说,似乎是陷入了自己的模糊不清的记忆,“当时好像也是这样,你穿的很帅,从…从……”我眉头皱的更深了,偏着头费力地想,“从试衣间走出来……”

两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一个是我自己的,另一个听上去陌生又熟悉,心脏居然随着那人的声音,而反射性的开始跳痛起来。

“你好像…好像踢了踢我的脚。”我垂下眸看着自己的脚,然后有些困难地继续说,“你问我……”

……

“怎么样?好不好看?”

……

“我…我说…”我紧闭着眼睛,偏着头费力地想从嗡嗡直响的耳鸣声中找到自己的回答,但却非常困难,一颗心痛到不行,牵扯到呼吸,连呼吸都变的困难,我大口大口喘着气,突然被李奇一下抱在了怀里,他一下下抚摸着我的头发到背,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不要想了……李知知,求你了,不要想了。”

李奇的话彻底打断了我的回想,我有些怔忪地看着他,不太明白地问道,“为什么?你不希望我想起来吗?”

李奇捂着我的两个耳朵,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他轻轻摇了下头,闭着眼,连睫毛都在颤抖,“不用,不用想起来,我们现在就很好不是吗?我们现在就已经很好了……”

 

李奇在害怕。

我哪怕再迟钝,也能从他发抖的身体里读出这个信息,于是我立刻紧紧回抱住了他,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好,我不想了,你不喜欢我想起来那我就不想了。”

我吻吻他的鬓角,“李奇,你别怕,我不想了。”

李奇又哭了。

他的哭总是又无声又让人心痛,我以前觉得李奇是个不爱哭的人,可是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爱哭,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用袖子帮他擦了擦眼泪,用他说过的话打笑道,“看来是年纪大了,一个记性不好,一个爱哭鼻子,咱俩以后可谁也不能嫌弃谁啊。”

 

总说着年纪大年纪大,其实也不过三十多岁而已。时光岁月无声地向前走,在大人身上总是不动声色,在小孩子身上却总是格外明显,又过了两年,小孩儿都七岁了,该上小学了。

小孩儿在幼儿园长成了小霸王,完全遗传到了李奇不吃亏的性子,只要一想起刚上学的时候我埋在李奇怀里哭着说小孩儿被人欺负了怎么办,我就羞得丢人。李奇说的没错,哪儿会被人欺负啊,他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两年幼儿园,光是打架我就被叫到幼儿园不下二十次,每次我去的时候,那些家长就总是一副要讨个说法的表情,我记性不好之后嘴也变笨了,完全不会和人吵架,每到这个时候,就只会傻傻地站着,一边用手捂着小孩儿的耳朵,一边儿垂着头挨说。

其实打架这事儿很难说谁对说错,无非就是他碰到他了,他又踩到他了,然后暴脾气一点就着,两个小孩儿打得谁也不饶。

但叫了家长后,就总是嘴笨的一方没理挨说。

这个时候,往往还是要李奇来幼儿园才能解决,他说话也不多,可能是长得高,穿的也好吧,在那儿一站,一米九几的个子就会形成无声的压迫感,再加上他后来还染了蓝色的头发,那些家长就更不敢说什么了,往往事情都解决得很顺利。

李奇总是说,让我不用去幼儿园,他来处理就好。我说医院那么忙,你怎么能每次都赶得及。然后他就会蹲下来吓唬小孩儿,打小孩儿手心,“下次再敢给妈妈找麻烦,就给我挨训蹲墙角,知不知道?”

小孩儿保证不给妈妈惹麻烦,却从不保证不再惹事儿。

 

送小孩儿去上小学那天,李奇开着车,还调侃我说,“这次不哭鼻子了?”

我扭过头来,冲他笑笑,然后又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白头发又长出来了。”

李奇这次不想去理发店了,他让我在家帮他染,我“啊”了一声,有些推脱地说自己没染过头发,李奇才不跟我磨叽,直接开车去了大商场,买了染发膏后,回到家,我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地搓着手,兴奋地左看右看,然后保证道,“我会尽百分之二百的努力的!”

李奇套上塑料袋子,用手搂着我的腰,脸埋在我的肚子上,无声的笑了笑。

我能感受到李奇身上那种无声的悲哀,从上次他染完头发回到家,我问他之前是不是一起去买过白衬衫后,李奇身上就总是会有这么一种悲哀,这种悲哀好像一种自己的结界,他在里面,没人打扰的时候,他就会陷入这样不可自拔的情绪。

我不知道这股悲哀从何而来,但我只希望李奇能够开开心心的,于是我总是刻意的、用其实很笨拙也很明显地方法去打破这层结界。

比如现在,我故意推了推李奇的胳膊,有些凶地说,“你这样抱着我,我怎么染啊。”

 

我一向手笨脚笨,做不得精细活,明明买的是黑茶色,最后染出来的效果却黄了很多,还弄得李奇脖子上都是,我自己胳膊和手上也都是染发膏,最后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去洗澡,孩子放学了回到家,连饭都还没来得及做。

我笑话李奇变成了社会上的小黄毛,李奇抱着我的腰,将脸埋在我的肚子上,无声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服,我惊讶地推了下他的肩膀,“干嘛?怎么哭了?”

我连忙弯下腰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说道,“不丑的不丑的,我刚才乱说的。”

我用了点力气才捧起他的脸,然后仰着嘴角在他的额头重重亲了一下,发出好大的啵啵声,“好看的。”

李奇最喜欢我这么亲他,我最知道怎么哄李奇开心。

李奇最容易哄了,一个带着啵啵声的亲吻就能哄好,比小孩儿还好哄。

“李知知,你说你爱我。”

“我爱你。”


8

画面回拢,记忆翻卷,我突然就清晰地记起了在林子中,我高兴地扑到沈先身上,自以为自己好运地抓到了神仙,而沈先一脸忍无可忍又嫌弃脱口而出的叫出了我的名字。

他两只胳膊都高高举起,像是碰到我一下都不堪忍受,瞪着眼低头看着我,一脸的愤怒和无可奈何,“李知知!”

喊完名字后,他脸上先是愣怔,空白取代了原先地怒气,然后是惊讶,后悔,再然后是无可奈何地跟着我走了。那个时候的我高兴冲昏了头脑,只觉得自己捡到了一个性格又好脑子又笨有好说话的神仙,满脑子只想着接着他能改变自己的臭命,却从未站在沈先的角度去想,他跟我走,无关自愿或者被动,只是迫不得已而已。

名字一旦叫出,便自结一段因果。

神仙和恶煞命能有什么因果,我只会消耗沈先的法力,但这些我全都不知道,我以为他的法力是无穷无尽的,只要我亲亲抱抱他,就可以赶走原本的坏运气。

其实只要我再细心留意一点就会察觉的不是吗?

如果沈先的法力真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话,我又怎么会在公司被人揪着头发打进医院呢?又怎么会发生卢明那样的事情呢?

“别说了……别说了……”

我声音沙哑到自己都分辨不清,像是用玻璃碴子划破声带,带出了血丝和嘶哑。

李奇瞪着我,一手拽着我的领子将我提起来,“不说?怎么能不说呢?不说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你是不是觉得我说沈先死了是骗你的啊?”

“我告诉你李知知,沈先他确实死了,百分之一千一万的死了,你别想了。”

沈先过度地消耗法力引起了上面的注意,其实在离开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很差很差了,因为支撑维持在人间的身体也是需要耗费法力的,上面的也不止一次催促过沈先快点回来,但沈先总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到最后,竟是不别而散的一场结局。

他被强制召唤回了天上。

沈先被召唤回天上的时候,是晕倒在一片洁白的云里的,那些云像极了凡间的棉花糖,而沈先原本洁白的袍子上,已是污痕慢慢,血从他的伤口渗出,流到云里,竟发出金色的光,金色的光向上飞,汇聚,又变成金色羽翼的鸟,鸟发出啼鸣,啼的是,“大神官回来了。”

 

人间的一趟行,特别是遇到了我这个恶煞命,耗费了沈先太多的气力,他回到天上吸了灵气后,刚睁开眼,就被天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睁眼看着上面,像是没有焦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云溢出的金光自动地为他疗伤,为他补充体力,他是大神官,为神所敬仰的大神官,就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遍体鳞伤血流不止,也没有人敢冒犯地上前一步的大神官。

这是大不敬。

连天兵不经允许稍微靠进一步都视为大不敬的大神官,居然被一个凡人李知知抱着亲着啃了这么久,这何止是大不敬,这就算是把我雷劈八百次,我都不够偿罪的啊。

怪不得李奇刚在我面前暴露身份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李知知你大不敬!”

李奇会说,吃饭的时候我不可以上桌,上桌的菜就算李奇不吃,白白倒进垃圾桶我都不能动一口,我以为他是为了折磨我,但他又会准备一份一模一样地给我,他说,“凡人和沈先怎么能一桌吃饭,一点规矩都没有。”

我的饭桌要比李奇小,要比李奇矮,要放在李奇桌子的左方,要在他一眼能看到我,而我却费力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角度。

像这样大不敬的习惯,李奇纠正了我很多次,后来他只淡淡地“啧”一声或者拍一下我的手背,我就知道了,哦,这又是一个大不敬。

但像这样的规矩和条条框框,沈先从来没有教过我,他总是跟我一同窝在沙发上边吃冰淇淋边看电影,最后哭得比我还惨。

我大概可以理解上面的神仙对我的愤怒程度了,他们觉得我玷污了他们的大神官。

亲?抱?简直是找死。

我微微笑了下,看着李奇,平淡得竟然像心情有点好的样子,“可是我们不止亲亲抱抱了,我们还上床了,还做爱了,还滚到一起去了。”

我的话音刚落,一道闪电惊雷就从天上劈了下来,李奇迅速地拉着我的领子将我拉进来,然后往地上一扔,用惊恐的眼神死死盯着我。

我的头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但我始终是笑着的,笑到最后还笑出了声。

“现在我又大不敬了。”

“你要杀了我吗?李奇。”

 

李奇的瞳孔中映射出地狱的火焰,他掐着我的脖子,“你休想,李知知。”

“你要长长久久的痛苦下去。”李奇的手指合拢,在我的脖子上掐出青痕,他眯着眼睛,靠近我,与我鼻息相融,“但我绝对不允许是因为沈先。”

那一团地狱的火焰冲进我的眼睛,我猛地挣扎起来,“不……不……求你了……”

清澈的两道泪痕顺着脸颊滑下,我绝望又无助地像是条濒临死亡的鱼,用手抗拒着,推攮着,在李奇的手背和手腕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但是这些都无济于事,我只能被他死死地逼迫到角落,看着那一团地狱的火焰燃着了我的整个眉间和双眼——我看到了沈先。

我看到沈先痛苦万分地从那一朵染着血的云彩上起身,我感受到他的痛苦,感受到他的隐忍,他面无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平静地起身,刚站直身体,周围的天兵就整齐地唰往后退了一步,没人敢轻举妄动,这是大神官。

沈先满身伤痕地朝前方走去,那群围着他的天兵也一步一走地跟在后面,我看到李奇口中的那场大战,看到李奇的带着火星的兵剑刺穿沈先的胸口,看着他倒地,却笑着对李奇说,“我有名字了。”

“我叫沈先,是我心爱的人给我取的。”

“我心爱的人,她叫李知知。”

 

我无声的痛苦,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场早就发生过的镜花雪月,明明知道这都是李奇变换出来的假景,但就是不由控制地想要往前,想要抱住在地上流血的沈先。

一堵无形的墙挡在了我的前面,我拼命的拍打,叫喊,喊到嗓子都哑了,但是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哭到最后跪到了地上,我摇着头求饶道,“够了,李奇够了,我不看了,够了。”

我看着沈先满身是血又负隅顽抗地走向更高层,看着那些天兵天将得了令后全部一拥而上地打碎沈先的元神,沈先说,“请您放我下届。”

“大神官,你愚昧至极。”

“我不当神仙了,你放我下去吧。”

沈先的语气平淡地像是在叙事。

“你以为你能救得了她吗?她是命中的恶煞,熬过了这世,她还有六十九辈子的债要还。若不是慈悲为怀,那小黑狗早就被打入畜生道了,你可明白?”

沈先痛苦又隐忍地闭上了眼睛。

“我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你不要得寸进尺。”一阵风拂面吹来,带着金色的细碎闪光,他们落到沈先的身上,又变成了炙热的火星,烫的沈先闷哼出声,他眼底充血,两手紧握成拳,指缝里也是细碎的血肉,“放我下去。”

空旷又无处不在的声音像是回荡的钟声般在整个天庭回响。

“等你何时洗净了满身的污秽,再来见我。”

 

沈先躺在地上,而我无力地垂坐在一侧,我碰不到他,我甚至想逃避地一眼都不看他,将头偏过去,却又被李奇强硬地掰扯过来,“给我看,给我好好的看,最好能全都印在你的脑子里,省得你再有什么侥幸的非分之想。”

沈先被关在了一座光殿,光殿没有房顶,没有墙壁,四周,只要你放眼望去,好像都是能够净澈人身心的佛光,目及之处,哪里都是白的,净的,从未感觉到任何限制,一直往前走,一直不停的走,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但当你停下来后才会发现,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状似无限的延伸,其实只是一个看不见边界的牢房。

沈先的衣服上已经没有触目惊心的血迹了,比起初见时的一身白袍,他身上的神仙袍子变成了乳白色,像是好看的奶酪公主裙,我要是这么对他说,他铁定又要生气了,沉着脸龇牙咧嘴地作势要上来揪我耳朵。

沈先。

他沉默地向前走,我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我想,就这样也不错,最起码还能看看他。

沈先是化为天地的神仙,那些皮肉之伤根本就奈何不了他,身上的伤好了后,沈先坐在一片白色的虚无中,发了会儿呆,我坐在他旁边陪着他发呆,突然,他开口说了句话,“放我下去。”

我低着头将脸埋在胳膊里,听到这句话后蓦地鼻尖酸了,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敢拼命摇头,明明知道他听不见也看不见,依旧回应着他,“不要下去,不要下去了沈先,求你了,不要再下去了。”

我知道沈先这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他是说给那个将他关在这里的神仙听的。这是沈先被关在这里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说完后周围又是一片虚无的寂静,当然没有人回应他。

沈先抬起头,眼睛里流淌着静谧又密实的光。

“洗不干净了。”

沈先突然没由来地说了句这样的话,而后他像是抛弃一切又怀念一切般的闭上了眼睛,淡然轻声开口道,“弃了吧。”

 

这三个字像是三团金光,在沈先开口的瞬间,就从他的口中飞了出去。

他依旧闭着眼睛,眉间平和,但嘴角却是紧绷的。

那三团金光向上飘,然后散开,向着无边无际四面八方飘去。

我怔然地看着四周,扭过头去想看看它们飞到哪里去,瞬时间,就听到了三声巨大的爆炸。

爆炸在很远的地方发生,但声音好像在耳边响起似的,炸得我头晕,下意识弓腰抱住了自己的头,再睁开眼睛时,原本无边无际的白色边界已经到处响起了金色的爆炸,而沈先像流星的尾巴似的,瞬间就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无边无际、泛着金光的光殿被沈先不知天高地厚地给炸了,下一刻下面白色的云层开始晃动,连坐在地上都会被甩出去,我面色煞白地听到了那浑厚又恼怒的声音,像是敲钟一样震撼回响,“挪——怜——”

 

“挪怜……”

这两个字不受控制地从我口中喃喃而出,瞬间,心脏像是被狠狠敲击了下,我疼得皱眉,用手捂住胸口的位置,一种既熟悉又痛彻心扉的感觉从心脏舒展到指尖,生理性眼泪漫上眼眶,眼泪模糊了我抬头看向沈先的视线,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看到他的背影在一片模糊中,在天光大亮中,在金光弥漫中,坚定地、从不回头地向远方离去。

下一秒,我便晕了过去。

我晕倒在李奇怀里,他竟然还没把我从幻境中带出来,而是蹲在一侧,抱着我,耐心地等着我醒,我挣开他,喉间干到冒烟,平淡地看着他,无声地质问道,“够了吗?”

李奇也平静地看着我,“你醒了。”

我费力地站起了身,站起来的时候晃悠了下身体,差点儿没站稳,下一刻就被李奇强制地拉着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往前拉去,这时我才注意到幻境变了,光殿消失了,我们站在一处悬崖边,李奇压着我的脖子将我推了出去,强摁着我的头向下看。

冒着滚滚浓烟的火焰像是地狱恶魔不知餍足的舌头,疯狂地向我舔舐,我皱着眉头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被李奇死死摁着又往前退了一步,他咬牙切齿地说,“李知知,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知道下面是什么吗?是地狱的鬼眼火,鬼烟火下面是黄泉的十八层地狱,刚才,沈先就是从这儿跳下去的。”

 

我挣扎的动作一顿,愣怔地看着几乎舔到我脸上的火,哪怕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李奇情景再现的幻术,但鬼眼火的炙热和浓烟依旧熏的我近乎睁不开眼。

李奇摁着我的头,强迫我去看着一切,他问我,“你觉得他还能活吗?”

在金丹尽毁,元神大创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从戾崖上一跃而下,烧尽鬼烟火,跳进十八层地狱,只因上天不肯放他下行,那他便自寻一条出路。

神仙死了,那便是真死了,是没有转世轮回的。

那不叫死,叫大彻大悟,归于虚无。但沈先偏偏选择了最为惨烈的一种,他身为最为清净的大神官,却跳进了地狱最为脏劣的鬼眼火,何等讽刺,又是何等的不屑一顾。

鬼眼火烧在他身上的时候疼吗?神仙不是血肉做的,每一缕火焰都能直直地烧到他的末梢神经,痛彻心扉。火舌席卷着他的一切的时候,我正在人间叫卖着他的白衬衫。

 

李奇说,看好了吧,记牢了吧,沈先就是这么死的,李知知,你记住了记死了,沈先就是为了去找你才被你害死的。他又捏住我的下巴,皱起了眉,“但是我不允许你哭,你听到了没有。”

看过了是为了让你心死,不是为了让你流泪后悔。

我没哭,我麻木地听着李奇说的每一个字,却又理解不得。

整颗心像是被看不见数不清的小银针扎透了,连哭都哭不出来,憋在胸口。

李奇说,“你别再把自己给气死了。”

 

沈先死了。

 

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蜷缩在床上这样想。

起初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这句话好像等同于这个世界上其他的所有话一样,对我来讲并无差别,念得多了想得多了,麻木成冰山的心终于开始回暖了,有了裂缝,我开始后知后觉地品尝出这句话所代表的的意思,我掰着手指头数字数,在黑暗中眨着眼睛想意思,一个字一个字地被我钉在心里,就像是小树苗深深地扎进了心的土壤里,等到四棵小树苗都扎完后,我明白了,那一刻,我才真正接受了沈先的离去,沈先的死亡,就如同当初的我接受自己是个恶煞命般,不真切却又残忍非常。

四颗小树苗化作了四个这时间最长最毒的银针,狠狠地刺穿了我千疮百孔的心脏。

它开始疼了,它开始流血了,血流如注地往下流,流的是血,我把脸捂在自己的手掌心里,从眼中流出来的,也是血。

 

李奇被我吵醒,他像是毫不意外,又像是早就料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他再次沉默地、强硬地掰开我的手,让我一口咬在了他左手的虎口处,然后他沉重又郑重其事地,用自己的右手一下下摸着我的头。

“李知知,你记好了,我只允许你哭着一次。”

 

那天晚上我流血了,李奇也流血了,他的虎口处被我咬得血肉模糊,我的口腔里全部都是血腥味儿,哪里都湿乎乎又黏黏的,李奇凑上来并不温柔地将我脸上混在一起的眼泪和血全都擦干净,“李知知。”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

 

沈先好像长在我心上的一块肉,那天晚上,强行地被用四根毒针剜了出来,软乎乎地被扔在地上,任人践踏。我心疼极了,想要捡起来,但却不知道自己的心缺了一块,只感觉它凉飕飕的,不断有风从中间吹过。

我总感觉缺点儿什么,捂着自己的胸口成天惴惴不安,但却记不清自己忘记了什么。

 

李知知不记得自己忘记了沈先。

 

我问李奇,他变得比以前好说话很多,他说,“李知知,我们生个孩子吧,生个孩子,我就告诉你,你忘了什么。”

那个时候的我甚至都已经忘记了李奇的身份,我忘记了他是专门来惩罚我的,我忘记了自己是个恶煞命,李奇哄着我生孩子,我跟个傻子一样被他哄着,小腿浮肿弯不下去腰,李奇帮我系完鞋带起身的时候,我还会搂着他的脖子上去亲亲他,“你对我真好。”

李奇会理所当然又毫不心虚地也过来吻吻我的头顶。

好像他也忘记了那段撕心裂肺的时光。

 

李知知变得像个傻子了,李奇说什么就是什么,孩子出生的那天,惊雷滚滚,生到一半整个医院都断电了,天公像是怒不可遏,直接一道雷劈开了手术室的房顶,医生和护士站在一侧瑟瑟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李奇一脚踹开了手术室的门,风风火火冲了过来,紧握着我的手,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竟然开始向我一个凡人之躯输送灵力,他慌得要死,我从来没见李奇那么慌过,他皱着眉头,慌着的时候语气也是凶的,李奇总是凶的,但我知道,现在的李奇是害怕的,是伤心的,于是我费力地冲他笑了笑,又费力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放心,宝宝没事。”

李奇眼眶红了,他凑上来抵着我的额头,滚烫的泪砸在我的脸上,“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生的,是我贪心,是我的错,你好好的,我什么都行,我命都给你。”

李奇的泪砸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的脑袋突然钝痛了下,好像霎时间白光一闪,想起了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那个雷电风雨夜,想起了李奇死死将我摁在床上,泪砸在我的脸上,对我说……对我说了什么?脑袋突然又一通,耳边嗡嗡作响,连李奇的脸也变得模糊了,好像只是我跑神时的一个幻想,这一切发生在极短地时间,不过两三秒的功夫,然后我又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李奇身上,我放轻松“噗嗤”笑道,“我要你的命干嘛。”

李奇亲了亲我的眼皮,烫得我轻轻一缩,“你要好好的活。”

 

李奇亲了我一下后,我便身不由己地陷入了深深地睡眠,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身上除了无力外并没有明显的不适感,护士抱着不过成人小臂大的孩子进来让我看,说这是我昨天生的,是个男孩儿。

我看了眼孩子,并没有什么印象,问李奇呢,护士说不知道,又问昨天雨下那么大,后来手术是怎么做完的,护士一脸怔松地看着我,“下雨?昨天哪里下雨了?”

所有人都不记得那场雷电了,那道愤怒到劈开手术室房顶的雷电。

我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开始慢慢思索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这些人不受控制地遗忘又亦或是别有用心地隐瞒?

还有,李奇也不见了。

 

当时的我神智已经和正常人不同了,完全没有独自照顾孩子的能力,出院回家后,孩子在一旁被饿得苦恼,我也只会在一旁皱着眉头嫌他吵。

我不愿意哺乳他。

对这个流淌着我和李奇共同血脉的孩子,我哪怕遗忘了所有,也有着出于骨子里的厌恶和反感,我宁愿让他吸吮我手指里的血,也不愿意掀开衣服去喂养。

等到小孩儿将我的十个手指都咬破的时候,李奇回来了。

面前的李奇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如果当时的我没有那么迟钝,一定会注意到李奇过于苍白的脸色和不受控制发抖的手,但当时的我,只是回头冲他微微笑了下,“你回来了。”

李奇无力地笑了下,单膝跪地在我的旁边,吻了下我的眉间。

“我回来了。”

他哪怕用尽全力抱着我,怀抱也是前所未有的虚无,他突然叫了我一声,“李知知。”

“嗯?”

“我们好好过吧,就这一辈子。”他抱紧我,“不管下辈子了。”

 

 


7

张奇或许对于怎么折磨我这件事情十分苦恼,他现在班也不怎么上了,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在想怎么折磨我,有的时候会突然把我晃醒,踢踢我说,“李知知,你去阳台上睡。”

我去阳台之后,隔了会儿迷迷糊糊地快睡着的时候,他又会晃醒我,“李知知,你把窗户打开了再睡。”

我被夜风吹得直打哆嗦,哆嗦哆嗦着还是不抗困意,马上又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张奇又会晃醒我,他又想起别的折磨我的方法了,他说,“李知知,你去厕所的浴缸睡。”

我忍无可忍,睁开眼睛的时候瞪了张奇一下,于是张奇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拍手道,“我发现了,原来在你睡着后再叫醒你是最烦人的!”

于是张奇又让我去卧室里面睡,睡最软的被子最软的枕头,然后用手支着头,侧躺在我身边,一旦发现我快睡着了,就用手把我晃醒,就此反复,不厌其烦。

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会被他晃醒,但到后来或许是床太舒服了,又或者是我实在太困了,张奇叫不醒我了,于是他万分苦恼地叹着气说,“李知知,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我睡梦中也不忘回应张奇,哼哼唧唧地好几声,然后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折磨我这件事对于张奇来讲,就好像是每个月要完成的KPI一样,如果他完不成被老天爷发现,那么最后受苦受累的就是他了。

张奇一开始的任务,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勾搭上我,然后巧妙地融合到我的生活中而不被发现,这部分他完成的很好,我确实没有发现他的身份,甚至还心甘情愿地被他忽悠着跟他结了婚。但骗到手之后就该折磨了,就该日用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让我不好受了,这部分张奇却好像突然从一个优等生变成了一个白痴,他说他是神仙啊,是小天使,怎么会折磨人啊,老天爷给他这个任务,就是在看他不顺眼为难他。

张奇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比如那段时间他听说饿肚子最折磨人,于是真的一个星期没有给我吃饭,我不理他,他不让我吃我就睡觉,饿肚子的滋味确实很难受,张奇还总是拿着各种东西在我面前咔嚓咔嚓地吃个不停,我还是不理他,饿了就去喝水,后来张奇发现了,于是连热水壶也不让我靠近了,我就趁晚上他睡着后,摸着黑去洗手间歪着头喝凉水,干裂的嘴巴刚接触到水,就听到了“咔吧”一声,一片黑的洗手间顿时明亮得晃眼,我用手撑着洗手台抬起头,透过面前的那面镜子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张奇。

咬牙切齿的张奇。

“李知知,你真的是饿死都不会来求我一句。”

张奇冷呵了一声,他像是被我气笑了,“很好,非常好,你他妈的有种!”

他“啪”的一声关灭了洗手间的灯,洗手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他甚至还十分小气的把门关上了,一点光都不给我留。

 

我滑坐在地上,睡裤被水弄湿,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的脑海里居然浮现出了张奇几天前坐在客厅里的场面,他翘直了腿,让我给他按摩,他自己边吃巧克力棒边看电视,还苦恼地说,“怎么办啊,我好想不太会折磨人。”

当时的我听了这句话简直想发笑,但硬生生地忍住了。

现在的我坐在洗手间的地上,没有力气笑了,只在心里想着,这还叫不会折磨人吗?这简直叫天赋异禀好吗?

 

我在被张奇饿了快一个星期后,终于坚持不住晕倒在了洗手间的地上。据说那天张奇是隔天晚上才把我送到医院去的,他以为我还在跟他怄气,所以也怄气般的不跟我说话,直到一天都没听见我的声儿,才端着一碗面蹲在洗手间的门口,非常故意地将面嗦得非常响,一碗面嗦完了还是没声儿,张奇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儿,他皱了下眉头,喊了我一声,“李知知?”

没人应。

张奇的面子真的是大于天的东西,他的手无所适从地在门把上犹豫了将近半分钟,才清了清嗓子,边说话边打开了门,“算了,这次我就不跟你一般计……”

碗碎裂在地上,碎成了八百瓣,像极了那天追着我打地闪电,也是迫不及待地想将我劈成这碗的样子。

李知知,你大不敬。

 

又据说张奇那天是光着脚把我送到医院的,碗的碎片扎到他的脚心,没流多少血,因为到医院的时候,碎片已经深深地全扎进去了,小护士凑上来说要帮他包扎,被他瞪着眼睛吼了回去,“没看见李知知快死了吗!”

小护士不知道李知知是谁,迷茫着左看右看,看到了张奇怀里的我。张奇太凶了,一推人凑上来帮我做抢救的时候,愣是没一个人敢对张奇说一句“医院不能大声喧哗”。

后来我醒了小护士围着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说,“他就这样,不识好歹。”

我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笑,“别理他。”

小护士帮我换着营养吊瓶,说,“可是你老公好帅哎,哈哈,你别生气,我们科里的小姑娘都偷偷说他长得帅,对你又好呢。送你来那天,他握着你的手在床边坐了一夜呢。”

好吗?

好到一个星期不给我吃饭,差点活活把我饿死。

帅吗?

我又想起了那个新婚雷电闪打夜,他像个恶魔一样冲着我阴森的笑,然后冰冷地说出那句“沈先死了”,从那一刻起,张奇两个字在我心里,就已经等同恶魔。

 

小护士说他担心我,握着我的手坐了一夜,他是在担心我吗?他是在担心他自己,他担心我就这么轻易死掉了,他的KPI还没完成可怎么办?上了天有人找他算账可怎么办?

我可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死啊。

所以这么想,折磨人又不能让人死,还真的是个挺考验人的活儿。

我迷蒙着睁开眼睛时,见到的第一个人确实是张奇,他确实是握着我的手,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他没有问我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而是说了一句完全无厘头的话,也不知道那一晚上他坐在这儿都想什么了,他说,“沈先的名字是不是你给他取的?”

然后没等我来得及说话,他就说,“你也给我取一个。”

我不想理他,想抽出我的手去,却没有力气,也就任他握着去了,但我真的一分一秒都不想再看见他,于是扭过去头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

张奇继续嘟嘟囔囔说着,“神仙都没有名字的,就那天,我睡觉的时候,沈先突然一身是伤的回天上来了。”

听到他说“沈先”,我立刻像是摁了某个开关,回头来死死盯着他,生怕自己漏掉一字一句。

张奇却没有看我,他直直地盯着空中的某个点,“他流了好多的血,我从来没见他伤成那样过,几千年前我俩打那架他也没伤成这样,于是我拉住他,我问他,你跟谁打架去了?”

“他不理我,感觉像是打了一架魂儿都没了,这个时候兵魂来说,上面有人要见他。我还是拉着他,不让他走,我说你跟别人打架就不跟我打,我不管,你就得跟我打一架。”

我的眼眶红了一圈,似乎满身染血的神仙就走在我的瞳孔里,无助又悲哀的回头朝我对望,他越走越远,直至变成一个小点,“叮”的一声又变成了坐在我面前的张奇。

我恨极了也厌恶极了,瞪着他,目光恨不得将他拆卸入腹,咬一千次都不解恨,“他都伤成那样了你还要跟他打,你畜生。”

张奇笑了起来,他继续说,“他好像被我惹恼了,又好像本来也想找人打一架,于是我俩打起来了。”说到这儿,他顿了下,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我赢了。”

“我赢了沈先,几千年前那次我是输了的。”

几千年前,沈先就已经是名镇一方的大神仙,而张奇不过是个刚刚飞升的小罗罗,谁曾想到几千年后,小罗罗能将往日敬仰的大神仙摁在地上打,张奇不尽兴地说了句,“你不行了。”

沈先却好像一点都不伤心,他抬头直直望着上面,然后露出了一个真挚又纯净的笑,当时的他也说了句完全无关的话,“我有名字了。”

“我叫沈先,是我心爱的人给我取的。”

“我心爱的人,她叫李知知。”

 

那场架,总给张奇一种赢了却输了的感觉,因为沈先的脸上没有一点懊恼或者不甘生气,他甚至笑着告诉张奇自己有名字了,还大方地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是什么。

所以张奇想,就是因为那个名字自己才输了,他没有名字。

后来他被派下人间,也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后,他却没有露出沈先那日的笑,或者说,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有名字是一件这么让人心情愉悦的事吗?他不觉得。

既然名字不是问题,那就一定是李知知出了问题。是不是只有李知知取的名字才会让人那么开心,让人会有一种想要赢的感觉?

张奇回过头来看我了,我就厌恶地移开目光,不愿意看他,他又笑了,“我就知道你不肯给我取的,但是我就要赖着你缠着你,有什么办法呢,我不缠着你倒霉的就是我,所以还是你倒霉比较好。”

“我想想,张奇实在不好听,你姓李,那我也要姓李,我就要气死沈先。”

最后,张奇轻声说道,“从今天开始,我就叫李奇。”

 

我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看着他道,“你怎么不叫李奇奇呢?”

张奇没有生气,他嘴角的笑反而更大了,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呸,我不愿意,我管你叫李奇还是李奇奇,反正没人比你更能恶心人的了。于是我厌恶地不堪忍受般的又瞥了他一眼,骂道,“滚。”

 

李奇秉承着要折腾我的原则,所以住院三天后就强行让我出院了,后面医生跟着喊,“这样她会落下病根的,还是……”

话没说完就被李奇打断了,他笑得人模人样的,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他说,“没关系,我自己也是医生,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太太的。”

医生犹豫地在我和他之间看了两眼,最后什么也没说,讪笑两声离开了。

我一直冷着脸,李奇上来扶我的时候被我一下推开,他的好脾气到此为止,瞪着眼看着我,“李知知,你不要不知好歹。”

“我不知好歹又能怎么样?”我冷笑着看他,“你能杀了我吗?”

李奇抿了下嘴。

“张奇,你杀了我吧。”

李奇的脸变得很难看,他狠狠推了我一把,我刚出院,腿本来就没有什么力气,这么被他一推直接摔在了地上,掌心火辣辣的疼,估计擦破了皮,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临走了还把我的鞋拿走了,他说,“李知知,你给我走着回来。”

说罢,他可能也觉得没有什么威慑力,于是他又加上了一句,“走回来,我就告诉你关于沈先的事儿。”

 

我立刻抬起头,李奇已经拿着我那双破烂的运动鞋走远了,走到不远处的垃圾桶将鞋一扔,然后自己开着车走了,我从地上爬起来,身无分文,又不认路,光着脚踩在柏油路上,烫的好像掉了一层又一层的皮,我知道李奇这样做是为了折磨我,为了折磨我以此来达到他的KPI,我们相互折磨,又绝对不能放过。

我到处问路,到那个二十八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李奇给自己煮了碗西红柿鸡蛋面,别的不说,李奇这个伪人做饭还做的真的挺好,我回到家后,他大发慈悲地将汤留给了我,里面好像还忘了两块鸡蛋,但我对这碗面汤并没有兴趣,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说告诉我沈先的……”

话没说完,李奇就又发起了脾气,他总是阴晴不定,总是让人摸不到头脑到底是哪儿又踩了这位祖宗的底线,他将桌子上的玻璃杯一扫而空,噼里啪啦的声音刺耳又难听,他厌恶地看着我,“李知知,你就这么没出息?你他妈怎么就这么死心眼?”

“沈先他娘的到底有什么好的?你说!”

我攥紧了手,垂着眸避开他的怒气,并不想再火上浇油,我只是小声重复着,“你答应我了的。”

“是!我答应了,你这记得倒是挺清楚。”

李奇直接被我气笑了。

我抬起眼看着他,有些倔地说,“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李奇恨得牙痒,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恨不得将我一刀刀活剐凌迟。

“我说话当然算数,我说的是你走到我面前,我告诉你沈先的事儿,你现在走到我面前了吗?”李奇用屈指敲着面前的餐桌,“过来啊,有种你就过来。”

我顿了一秒,视线落到了那满地的玻璃碎片,我知道李奇就是为了折磨我,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就是想让我受伤,但这些……都不算什么。

只要能知道关于沈先的消息。

只要能知道沈先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站起来,眉头都没皱一下,抬脚就踩上了满地的玻璃渣,我一直低着头,视线落到那些反着光的碎片上,所以自然没有看到,当我踩上第一脚的时候,李奇倒吸一口冷气的牙酸表情。

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真的踩上去。

我一脚一脚地踩着玻璃渣,一脚一脚地朝李奇靠近,当时我已经无暇顾及疼痛,只满心希望着李奇可以说话算话,我已经不奢望可以再见沈先一面了,我只想知道他在哪,他过得好不好,这就够了,或许大不敬,但这就是李知知。

我的血染红玻璃,脚下又湿又滑,在我走到一半的时候,李奇突然生气地一拂袖子,突如其来的法力带着他无法平息的怒火,那些玻璃渣居然瞬间就被一种蓝色的火烤化了,他瞬移到我的面前,将我抱起的那一刻,我听见了他肺都快气炸的声音。

“李知知!你有种!”

 

“沈先……”

李奇垂着头帮我处理伤口,我尝试地叫了一声后,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于是我立刻好脾气地选择闭上了嘴,并不和他争辩,我并不想惹他不开心,我只想让他告诉我有关沈先的事儿。

我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李奇将我的两只脚包成了两个大粽子,我皱了下眉,适时地提醒道,“你这样我就没法下床走路了。”

“那就别走!”李奇抬起头又瞪了我一眼,收拾医疗箱收拾得噼里啪啦,最后盖那一下恍若箱子跟他有仇似的,“就你作,你不作会有这么多事儿吗?”

我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对不起。”

“哟,您还会说对不起呐?您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还是就只是想从我嘴里撬出来沈先的消息啊?”李奇说话阴阳怪气的,说到最后甚至有点生气,“只要一谈到他的事儿,你就永远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其实骨子里又臭又硬,谁都不服。”

“我服的。”我对他笑了下,“对不起。”

李奇的脸色“唰”的又沉了下来,“你再敢给我笑一下试试看?”

于是我又立刻收起了笑。

李奇憋了一肚子火,站起来放医药箱的时候看到我两个跟粽子似的脚,更生气了,幼稚地朝我脚上吐了两口口水,“我呸!我憋死你!这段时间你就别想给我下床!”

 

李奇闭口不提沈先的事。

 

我不敢一直追着他问,怕适得其反地让李奇生气,更不跟我说了。直到那天,李奇出乎意料地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当时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我躺在床上已经呼呼大睡,突然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精的味道,闭着眼睛皱着眉,还没等我睁开眼睛,就有一双体温高到不行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然后就是李奇的声音。

“李知知,沈先可能要死了,你会怪我吗?”

我突然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的同时,李奇眼中两滴冰冷的泪砸到了我的脸上。他居高临下地悲恸地看着我,炙热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眼泪直接砸下,砸到我的脸上,像是替我哭了一样,一时间,我竟真的分不清,脸上的泪到底是我的,还是李奇的。

我嘴唇都在抖,舌头好像打了结,想说话但却说不出来,上下嘴唇好像粘在了一起似的,只能用不解又困惑的眼睛一直盯着李奇,我无声地质问他,你在说什么?沈先?沈先怎么了?他怎么会死?他不是神仙吗?神仙怎么会死?

李奇抑制不住地痛哼了一声,然后俯下身来将我抱住,我的鼻尖碰到他的肩膀,他的两只胳膊将我紧紧怀绕。

李奇的衣服湿了,外面下雨了。

李奇刚才说什么来着?沈先死了。

沈先死了。

那个爱吃雨的神仙……死了?

他在说什么啊?沈先……沈先?

 

我有些痛苦地扑闪着眼睫毛,然后有些吃力地去理解这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中重复回想,在李奇冰冷至极又紧的透不过气的怀抱里细细琢磨。大概五分钟后,我轻轻推了他一下,没推动,然后我便开始使劲儿推他,李奇还是死死地压在我身上,不动。

最后,我妥协般地闭上了眼睛,眉目间是平和的痛苦。

“李奇,你别折磨我了。”

“我信了,还不行吗?”

 

与其去相信那个臭屁的神仙真的死了,我倒宁愿自欺欺人地去相信,这只是李奇想到地又来折磨我的新办法,他总是要让我痛苦,这不就是李奇下凡存在的意义吗?如果李知知不再痛苦,那么李奇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我的平静显然在李奇的意料之外,甚至连他的情绪都比我要激烈,他看着我平静地像往常一样起床、吃饭、健身、工作,最后终于在晚饭的时候,忍无可忍地将还在冒着热气的土豆汤掀翻在地,“李知知,你有没有听到我说什么?我说沈先死了。”他咬牙切齿地重复,死死地盯着我,“沈先、死了。”

一字一句都带着强烈的情感,像是四场龙卷风企图在我这里引起一点波浪,但是我却平静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垂着眸扒拉自己碗里的米饭。

李奇站起身,将我的碗也摔在了地上,他将饭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摔在了地上。

“你这副样子给谁看呢?”

“前段时间缠着我问沈先消息的人不是你吗?不是你李知知吗?你不是担心他担心的跟什么似的吗?你不是想知道他在哪,他过得好不好,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吗?怎么现在变成哑巴了?不说话了?”

“我说沈先死了,死了,他妈的死了!李知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的沉默和平淡彻底激怒了李奇,他向后薅着我的头发,拖在地上,向落地窗的方向走去,玻璃窗随着李奇的一步一个脚印,而爆开一声声的脆响,冷风顺着吹进来,刮起地上的玻璃碎片,像是刮起了满室的玻璃龙卷风。

李奇掐着我的脖子,将我的头压在窗户外面,他眉眼阴鸷,眼珠黑的像墨,“李知知,你给我醒醒。”他使劲儿掐住我的下巴,强迫我张开嘴,“你骗谁呢现在?骗你自己?不愿意面对现实?那我告诉你,我可以有耐心地、一点点告诉你,沈先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有的是时间折磨你。

 

李奇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浑身打了个颤儿,他说。

“你知道神仙是不允许叫凡人名字的吗?”


6

和张奇在一起太自然了,和张奇相处也很自然,他很尊重我,并提出了要不要从城中村里搬出来住,他甚至体贴地说道,“我不是让你搬出来和我一起住,我有两套房子,另外一套空着也是空着,可以给你住。”

我说,“那你可以租出去,租出去还可以赚钱。”

张奇生气了,他说,“李知知,我是你男朋友,我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你一直住在城中村吗?”

我一直都是一个贪图享乐的人,能享受的时候从不委屈自己,但是对于和张奇住一起这个事情,我还是很排斥,我叹了口气说,“城中村也很好,我住了这么些年不也好好活过来了吗?”

张奇没再理我,他又单方面冷战了。

我知道是我的不对,但我没办法,我对张奇做不到真的像情侣那样毫无芥蒂的撒娇,讨要,于是我对张奇说,“你要是想分手的话也可以。”

张奇更生气了,他气得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用手指了我半天,最后居然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白衬衫,然后扔到了我的身上,说,“你就跟你的白衬衫过一辈子吧!”

然后他就开门离开了,我看着他摔到我身上的那件白衬衫,愣了下才发现居然是我卖给他的那件,张奇穿了那么久我都没发现,我将白衬衫放到沙发上放平抚顺,顺到一个褶都没有,然后像个变态一样凑上去闻了闻。

我在期待些什么,这白衬衫洗了这么多次又穿了这么多次,当然早就不可能有沈先的味道了,我笑了下,想道,如果真的还有沈先的味道,那可真的是阴魂不散了。

笑了下后,我的内心突然涌上来很大很多的无助的悲哀,这些悲哀和伤心淹没了我,让我撇着嘴酸了鼻尖,我想我现在的哭模样一定丑死了。

我想念过沈先很多次,我不分场合不分时间部分虚拟现实梦境地去想念他,期待他,但我从来都没有承认过,那是我第一次承认,在那个小小的休息室里,在那个小小的橙色沙发上,抱着那件早就没了沈先味道的白衬衫,控制不住地小幅度抖动着肩膀。

我想,我真的快捱不住了,沈先,你快点回来吧,好不好?

 

那天之后,我和张奇没有说过话,我们再说话已经是三天以后了,他别扭着模样,来到我的面前,然后别扭着开口说,“李知知,你要是实在不想搬出来也行,就……”

我打断他,“张奇,我们分手吧。”

他有些回不过神地望着我,在我平静的注视下,他的眼睛慢慢聚焦,然后慢慢反应过来了我的话,于是他的瞳孔缩小,眼神变得愤怒,他瞪着我,摔碎了手边的一个马克杯,他第一次对我出言不逊,骂骂咧咧,然后说,“李知知,你不要这么不识好歹!”

他质问我,“我对你不好吗?”

我有些回避的对他说,“你对我很好,是我的问题,是我不配。”

“你别给我谈什么配不配的问题!”他咬着牙说,“你也知道是你的问题。”

“是,我知道,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张奇沉默了两秒,然后开始向我算账,他说,“李知知,当年是我把你从医院外面捡回来的,如果不是那两支疫苗,你现在早死了。”

我说,“是。”

他又说,“你的工作也是我帮你找的。”

我说,“是。”

他继续说,“当年在路边,如果不是我拉了你一把,你早就被爆炸炸死了。”

我闭上了眼,说,“是。”

张奇喉咙滚动了下,他又叫了声我的名字,“李知知。”

这次他问我,“你觉得对不起我吗?”

我睁开了眼,看着他道,“我对不起你,张奇,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我要你记住,你要记得你对不起我。”

“然后。”

“嫁给我。”

 

张奇说,如果我真的感到对他抱歉,我就应该嫁给他,是我对不起他,所以他有这个权利来选择让我赎罪的方式,他说我不爱他没关系,我心里有人没关系,我在等别人也没关系,我可以继续拿着自己柜子里的白衬衫等,固执的等,等一辈子都没关系。

张奇说,“但是你要嫁给我。”

话了了,他又补充道,“我年纪也不小了,我也想让我妈放心,也不想老人家这么大的年纪了天天去相亲角挤着操心,你嫁给我,我会对你好的。”

我有些荒诞的看着他,最后我说,“我从来没想过结婚生子。”

一个罪孽深重的恶煞怎么能妄想幸福一生,子孙满堂呢?就算生了孩子,报应也会降临到孩子身上的。

“那就不要生。”张奇说,“我只要你嫁给我。”

 

不知道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亦或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就浑浑噩噩的牵上了张奇的手,跟着他一起走进婚礼的殿堂,医院的同事们,或者不能说同事们,他们一向瞧不起我,应该说是张奇的同事们,他们将我围在中心,好像是亲近很久的朋友般,他们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我的命可真好,希望我以后可以一直幸福,我脸上僵笑着对他们说谢谢,不停地说谢谢,直到张奇拉着我的手出来,才将我解救,张奇扭过头微微笑着对他们说,“是我的命好才对。”

那群人付发出一阵起哄的声音,但我依旧像是在罩子里似的,这些欢呼声乃至张奇拉着我手腕的余温,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我穿着婚纱,一步步走向张奇的时候,这种不真切感更严重了,我感觉自己像是一脚脚踩在梦里的棉花上,好像下一脚下去,就会突然有种失重感将我带离这个不真实的婚礼现场,然后沈先会抱着我,拨拨我的头发,然后再亲亲我的额间,捏捏我的手心,对我说,“睡醒了?”

但是没有。

没有失重感,也没有梦境。

我踩着棉花走向张奇,我看着他冲我微笑,然后牵起了我的手,朝我靠近,底下的人又爆发出一阵起哄声和嬉笑声,这些声音让我更加有种做梦的感觉。

张奇亲在我嘴角的那一刻,耳边突然响起了玻璃瓶子碎裂的声音,这声音从我的耳边传来一直到达内心深处,带来的一股抽离感让我狠狠地太阳穴一痛,清醒过来了。

我几乎是瞬间就将张奇推开了,用惊恐和无助的眼神看向他,而张奇也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就用蛮力拉住了我意图推他的胳膊,他还是微微笑着看着我,然后不顾我的拒绝和反抗,用两只手捂住我的耳朵,在我的额间又落下一吻,然后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打碎了最后一点梦境的不真实感,他说,“李知知,梦该醒了。”

 

我像是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接下来的时间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任由张奇拉着我向别人敬酒说话,别人问到我时,他也会从容不迫地一笑,然后用手环着我的腰,“知知可能是累了,你们也多担待一点,我先带着她下去了。”

“哎哟哟,这才刚结婚呢就这么宠啊,李知知,你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我和张奇结婚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雷电从像是一道带着光的口子,撕开天空,带着轰隆隆的愤怒和不可饶恕,我打着颤,怕极了往张奇怀里钻,他是天生的好人,天生的福星,我在心里渴望着,渴望着张奇的俘福禄可以抵消掉一点上天对我的惩罚,老天爷一定是生气了,生气我自己一个恶煞不够,还要来祸害好人,跟好人结婚,李知知,你真的是好大的胆子!

我突然想起结婚前,张奇的父母去庙里算好日子结婚,庙里的老和尚告诉他们,没有好日子,他俩结婚就是天煞的开始。老和尚卖弄玄虚的一番话不知道夫妻二人听懂多少,反正他们回来后就警告张奇,劝说张奇不要娶我,反正他们本来也对我没多满意,听了老和尚的话就更不满意了,谁知张奇直接冷着脸对他们说,“那我就不结婚了,除了李知知我谁也不娶。”

老夫妻二人虽然痛心疾首,但总觉得有媳妇儿还是比没媳妇儿强的,就咬咬牙还是同意了,他们从那天开始就天天为我和张奇祈祷,吃素,念经,希望可以抵消掉一点老和尚口中的孽缘。

虽然好日子是找不到,但结婚再怎么样也得挑个晴天,于是老夫妻二人看了未来三个月的天气,确定了今天会是了艳阳高照的好日子,这才确定了日期,哪成想太阳在空中待了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淋湿了我们放在门口的婚纱照片,也淋湿了前来参加我们婚礼每个宾客的腿脚,这雨好像是一场诅咒,在诅咒大逆不道的我们,也诅咒着前来嘱咐的每一位他们。

张奇看了瑟瑟发抖的我一眼,他轻轻笑了下,然后将手放在了我的头顶。

那一刻,雷电穿越浓浓厚重的乌云,直直地打在了我们婚车的前挡风玻璃上,玻璃瞬间碎裂,我发出惊恐高分贝的一声尖叫,司机的脸被划伤,血腥味儿弥漫整个车间,他的脸划得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然后他吐了口吐沫,说,“真他娘的晦气。”

玻璃也蹦到了后面,张奇用手和胳膊挡着我,他自己没有闪躲,脖子那儿被划出好长一道,我抬起头便看见的是这么好长一道,我突然害怕了,害怕的不能自己,我推开他的手,慌乱地想开车门,张奇依旧温和地问我要去哪,我回过头冲他失控地尖叫起来,“我还能去哪,我要下车!”

我砰砰地拍着车窗,“下车!让我下车!”

随着我拍击窗户的一下一下,明明远在天边但就近在眼前的雷电也跟着一下一下,整个世界都被轰隆隆和湿润包围,还有挥散不去的血腥味儿,我又感觉自己是在做梦了,在做一个诡异至极的梦,在这场梦里,面前的张奇也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然后他说,“我们回家。”

 

那场雨下了三天,整个城中村都被淹了,三天,好像是上天宣泄不完的愤怒倾泻了整整三天,末了他用恨极的雷电打在我的床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李知知你不配幸福。

我搬去和张奇一起住了,雨水淹了城中村,但并没有淹到张奇的二十八楼。我躲在二十八楼,像个无处可去的地鼠,抱头鼠窜。

张奇这三天也没有去上班,我坐着,他就坐在我的旁边,我害怕地将自己的头埋在自己的腿间,他却一边兴奋地看着窗外的闪电,他问,“李知知,你说这闪电会不会劈开我们面前的这扇窗户,就像那天在车里一样?”

我害怕地往后挪动了一下,却被张奇一下抓住了脚腕。

他的体温像蛇一样凉,看向我的目光也向蛇一样紧紧地缠住了我的脖子,他说,“李知知,你也知道吧。”

我不知道张奇口中的知道是意味着什么,所以懵懂又惶恐地看向他,我觉得面前的张奇变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阳光可爱的张奇了,他变得阴森恐怖,攥着我的脚腕,死死地盯着我,然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又充满讽刺的笑,“你知道为什么这雨下了三天,你也应该知道这雷电为什么只劈在我们床前。”

他抚摸我颊边碎发的动作堪称温柔,但是声音却冰冷地渗人骨缝,“你要是不知道的话,这三天雨不久白下了吗,我这良苦用心,别说老天爷了,雷公那边儿我都不好交差。”

他轻柔地说完这番话后,瞬间又强硬地用手箍着我的下巴抬了起来,他又笑了,笑得柔滑又阴险之极,“李知知,还不明白吗?还认不出来我是谁吗?真令人伤心不是吗,你可以一眼认出沈先是个神仙,却认不出离你这么近的我吗?”

 

一瞬间,路边的车祸,被劈开的车前窗以及遇见张奇的第一眼,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间穿成串,像是过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幕幕闪过,我的瞳孔不断缩小,张奇看向我的目光也越来越满意,他说,“猜出来了?”

我一把打掉他掐住我下巴的手,惊恐又不可置信地向后挪了几步,指甲掐进了肉里,但当时的我已经丝毫察觉不到任何疼痛,窗外的雷电更加肆虐,似乎也在催促着我快点说出心中的那个答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你也是恶煞。”

 

所以那天路边的车祸,不是因为张奇的出现所以才救了我,而是恰好因为张奇的出现,两个恶煞凑到一起谈情说爱,才会惹怒老天爷造成悲剧。

所以这三天的雨,这不管怎么都避不开恨不得将我劈成八百瓣的雷电,不是因为我一个恶煞嫁给好人误人前途,而是因为两个恶煞凑到了一起,甚至还妄想繁衍子嗣幸福一生,这罪不可赦的想法引来了天谴……

沈先曾经说过的啊,他曾经拉住了要扶小孩儿的我,就是为了避免两个恶煞的相撞,但我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就是这么蠢,蠢得往人家窝里送,沈先知道又该被我气到不想说话了吧。

沈先。

我将脸埋在手心里,想到沈先就突然不害怕了,一直颤抖的肩膀也平复下来,心里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踩在棉花的脚像是突然踩到了实地。

“呵,你在想什么?你还在想沈先?”张奇突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对我说,“你知不知道,且不论你前世通天的罪孽,光是染指肖想神仙这一条,就够让雷劈死你了。”

他说话说到最后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他瞪圆了眼睛瞅我,我却突然笑了起来,我一点也不怕了,仰起头看着他,无所顾忌地笑道,“那就让雷劈死我好啦。”

他猛地靠近揪住我的头发往后扯,眼睛瞪到不能再瞪,里面全是红血丝,“你个疯子!真不知道就你这样的蠢蛋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沈先为你付出那么多?!他知道你现在这副自暴自弃一心求死的样子吗?他会心寒吗?他会后悔救你吗?!”

这几个连问让我的心一颤,我像是菟丝草似的揪住了张奇的衣服,迫不及待地问他,“你认识沈先对不对?你知道他在哪对不对?他在哪?他在哪?!”

无声无息间,两行清泪顺着我的脸颊滑下,我却丝毫感受不到,只顾瞪着两只眼睛质问着张奇,无比希望能从他这张嘴里问出些什么。

张奇用手捏住我的脸,冷笑了声,一字一句道,“他、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

“你骗人!”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沙哑着声音嘶吼出声,“沈先怎么会死?”

张奇这个时候变得悠闲自得起来了,他站在离我不远处,慢悠悠地整了整被我抓出痕的褶皱,然后反问道,“他为什么不会死?”

我像是等他问这一句等了很久似的,在张奇话音刚落就再次嘶吼出声,“他是神仙!神仙怎么会死!”

“谁告诉你不会的?”

张奇像是觉得好笑似的,笑出了声,两手插在口袋里,雷电从他身后的窗户劈了进来,带来了冷雨凉风,他的面容在闪电的阴影下似乎被劈成了两份,“沈先告诉你的?他骗你的?”

我像是突然间被抽去了所有气力,垂下眼睛呐呐自语小声说,“沈先不会骗我的……”

我的声音被淹没在轰轰雷声中,但张奇还是听到了,他哈哈大笑,笑得近乎狂妄,笑得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评价道,“两个蠢蛋,蠢得要死,蠢得简直……天生一对。”

 

“可是怎么办呢,你已经嫁给我了啊。”

张奇的心情似乎真的很好,他用手卷起我的一缕头发,眼底眼尾都噙着笑,“其实你这么想想,我也挺不错的,我和沈先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我死死地盯着他,简直想上去撕烂他这张嘴,“你闭嘴。”

“怎么?我不配提他啊?连我提一句沈先,你都会生气了吗?”

我扬起手就想扇张奇一巴掌,张奇的脸在我的眼里已经畸形了,已经畸形成这世间最最丑陋的模样,比地狱十八层的恶鬼还要可憎可恶,可就在这个时候,张奇握住了我的手腕,他扯了下嘴角,用冰冷的声线轻飘飘地再次开口道,“有件事儿刚刚忘了反驳你。”

他轻轻摇着头,像是世间最懵懂无知的孩童般透着股天真的味道,“我不是恶煞的。”

他弯着腰靠近我,与我近到几乎鼻尖贴着鼻尖,然后夸张着口型用气声说道,“我和你不一样的。”

他的声音也很小,也被吞在轰隆隆的雷声中,但是很奇怪的是,我依旧听的一清二楚。

他又直起腰,勾了下嘴角,用手向后捋了下头发,嘴角透着一股洋洋自得,像是孩童的恶作剧得到了最好的反馈般满意和嘚瑟。

“我和沈先才是一样的。”

“我是神仙,上天看不过去沈先对你的好,专门派我下来提醒你,惩罚你的神仙。”

 

张奇的大拇指在我的脖子上轻轻摩擦着,说,“李知知,你可要好好活着啊,你要是死了,我真的很难办的。”

 

老天爷看不过去沈先对你的好。

于是专门派下来惩罚我的神仙。

专门下来为了提醒我我是个恶煞命,不配拥有幸福的神仙。

李知知你怎么敢呐,怎么敢对神仙产生那么大不敬的想法啊,你简直是热油滚锅死一千一万次都不足为过,自然而遇的恶煞已经不够惩罚你了,单是被狗咬、住城中村怎么够惩罚你这样的畜生,要专门派一个神仙下来,盯着你,看着你,专门给你找苦受,这才能稍稍解气。

 

那沈先呢?

 

反正我从出生就注定了是恶煞命,我早就对自己的这一生没有什么抱负和想法了,老天让我死我就得死,让我活着受罪我就得活着受罪,我躺平了任他嘲任他罚,可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位像梦出现过、又像风一样离开的神仙,那位……总是很心软的神仙。

沈先。

沈先,你还好吗?

如果你能听见我说的话的话,能不能到梦里告诉我一声,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

 

我一点也不好奇张奇准备怎么惩罚我,我只担心老天有没有迁怒给沈先,有没有惩罚他,于是我不厌其烦地围着张奇罗里吧嗦地问个不停,问的多了就会被打,被打的鼻青脸肿了我还是要问,张奇最后烦不胜烦,捏着我的下巴冷冰冰地提醒道,“你没有发现你对沈先的记忆越来越淡了吗?李知知,你还能记得沈先长什么样子吗?”

张奇这么一说,我就开始下意识地在脑海里搜寻沈先的影子,可是令我惊慌的是,好像确实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沈先在我脑海里的存在变得模糊不清,变得像一团雾,他消失得无声无息,用这团雾欺骗我沈先还在,可等我仔细去想的时候,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失了神一些跌坐在地上,张奇从我身边跨过去的时候,还嗤笑道,“你都在想什么啊?你以为他们会允许你记得这些吗?你对沈先做的那些事情,就已经够大不敬了。”

张奇的声音唤回我的意志,又或者说我只是凭着本能,抓住了张奇的裤脚。

张奇总爱说我像个蠢蛋,我现在也觉得自己像个蠢蛋了,我像个蠢蛋一样攥着张奇的裤脚不肯放手,像个蠢蛋一样抬起了自己的头,像个蠢蛋一样执着的开口问道,“所以沈先呢?沈先有没有被罚,他过得好不好?他……”

“我不知道!”

张奇烦躁地一脚踹在我的身上,然后离开了。

我又像个蠢蛋一样笑起来了,笑得眼泪淌了下来,于是像个蠢蛋一样又笑又哭了。

 

他不知道。

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告诉我沈先死了,沈先不在了。

他松口了。

 


5.

医生是疫控中心的医生,他叫张奇,见我一个人在外面转悠了一个上午都不进来,再一问同事,知道我应该是接种疫苗的,所以就好心地将我带了进来。

我是低血糖加上中暑,然后导致的昏迷,在凉爽的房间里醒来的时候,张奇坐在我的旁边,递给我一个盒饭,还不好意思的说如果我吃不惯的话,他可以再去帮我买,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我就已经从他手里抢过了那个绿色的包装盒,埋头吃了起来。

我想当时的我一定很难看,但没有办法,我也想让自己慢一点,不要这么丢人,但我控制不住,我已经太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不到三分钟,盒饭就被我吃完了,吃完后我抬头看着他,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还有吗?”

张奇明显愣怔了两秒,然后一边应着“有,有”,一边起身又给我拿了两份盒饭。

那天,我总共吃了五份盒饭,才感觉自己的胃有了些实感,饥饿感过后,便是羞耻感,我坐在床上,连头都没有勇气抬起,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听见了张奇问我那个问题,这个问了我已经三遍的问题,“是李知知吗?”

我抬头,像是小狗怯怕主人那般,迅速看了他一眼后就又低下头,声如蚊呐,“是。”

张奇眉间松开,“我其实刚才就看了你在我们这儿的信息,但是还是不确定,所以就问了你一句。”他将手中的资料夹打开,“你今天是来打疫苗的吗?”

 

张奇的出现,让我想起了沈先。像我这样的恶煞命,应该是不会拥有爱情的才对,那天在大马路上,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卧轨自杀的准备,张奇的出现改变了我的想法,他是除了沈先外,第二个对我好的人。

张奇免费帮我打了疫苗,他说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死在他医院前面,我苦笑一声,对他鞠躬道谢,说如果有什么能帮忙还恩的地方,尽管吩咐。张奇沉思了下,居然还真的对我笑着说,“还真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医院打扫卫生的阿姨前段时间回老家了,他们这是私立医院,没那么快找到人,张奇一边说的时候一边悄悄地打量我的脸色,似乎是怕触碰到我那可怜的自尊心,“你那天不是说还没找到工作么,如果不介意的话,就……”

“我不介意。”

我抬起头,清亮的眼睛看着他,然后笑了下,轻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介意,真的。”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呢,我一个恶煞命,只要这个世界不介意我就好了。

到医院工作以后,它好像是一个保护罩,帮我抵挡掉了外面的恶煞运,虽然说肯定是比不上赖在沈先身边的那段日子,但再也不会出现走在路边无缘无故地被狗咬的事情了,我在心里感谢张奇,感谢的方式就是在医院里躲着他走,因为我不想把自己的厄运带给他,就像扶那个老奶奶过马路一样。

张奇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排斥和故意拒绝,他不再每次遇到我就热情地上来打招呼,他目不斜视地与我擦肩而过,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消毒水气味儿,我握紧手里的扫把,怔神的想着,张奇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医生,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或许正是因为张奇的善良,所以厄运都不愿意靠近他,给他带来灾难和坏运气,我也因此被挡掉了一部分恶煞,也算是偶然得来的福气。

我就那样平安无事地在医院工作了大半年,半天的时候去医院工作,扫地消毒,有的时候还能远远坐着看可笑的医闹事故,有的时候还能偷懒打个盹,有的时候无聊的时候闲下来盯着窗外浑浊的景色时,会突然想到自己穿着职业装,在高楼大厦里谈生意的日子。

和沈先在一起的日子。

这样想起来,倒已经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我的精神有的时候会变得恍惚,我开始不确定,不确定记忆中那个穿着职业装的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而沈先会不会只是我绝望之际给自己的一处幻想。我会不会其实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城中村,会不会只是厄运缠身透不过气时做的一场梦,但每当夜晚降临,当我又回到那件小小的出租屋内,打开自己破旧的衣柜,从里面拿出那件白衬衫的时候,我又会相信着,相信着那段时光的真实性,相信着记忆中的每一段温存和每一个吻,相信沈先说过的会给我撑场子,所以我又会信心满满地想着,沈先,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总有一天。

 

沈先那些鬼的牙酸的白衬衫,被我卖掉了一大堆,因为人活着需要钱,我没能力养不活自己,所以只能去打那些白衬衫的主意,幸亏沈先保存东西都比较细致,当时买东西的发票和票根都还在,我拿着这些凭证去卖二手白衬衫,原本压根就没想卖个好价钱,毕竟以我的厄运指数,就算真的有人傻钱多的,也不会让我遇到,嘿,但我遇到了张奇。

我其实是不想宰张奇的,毕竟他救了我一命还给了我工作,疫苗的钱我现在都还没还他,但他一个劲儿地往我跟前凑,在我第七次拒绝了他后,张奇恼了,皱着眉摁住了我那破旧的三轮车,“李知知,你是不是对我有偏见?”

我连忙假笑着摇头,说着满嘴好听的话,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哎呀哎呀,那一定是您想多了,我感谢您都来不及,怎么会有偏见呢?

“那你为什么就是不卖给我?”张奇拿起一件白衬衫举到我面前,“你拉这些出来不就是为了卖的吗?”

“这些是二手的。”

“二手的我也买,你管我,我就要买,收款码呢?拿出来。”

我噗嗤一下笑了,“你怎么不直接说要给我钱呢?”

张奇抬头不可置信地瞪我。

我冲他摆摆手是,说道,“好啦好啦,你喜欢哪一件,我送给你好了,不收钱。”

张奇跟我杠上了,他说,“你不收钱就是看不起我。”

看啊,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不收钱哪好意思啊,我给张奇砍了对折又对折,张奇最后以原价买下了那件白衬衫。

后来又有很多人来找我买那些白衬衫,他们都很匆忙地来有很匆忙地走,不多说话也从不向我砍价,我知道这些人都是张奇找来的,心地善良的人总是容易同情心泛滥,自以为可以正就天下苍生,而我这个恶煞命的人就没那么多的道德底线和羞耻感了,我装着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他们为什么来我管呢,只要能卖出去能挣钱就好了。

卖到最后的时候,我拉着最后一件白衬衫对那个人说,“不卖啦。”

“最后一件,留给我自己做个念想。”

 

不知道沈先要是知道我把他那些漂亮衣服都卖了,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精彩纷呈的表情,他一定很生气,说不定会被我再次活活气走,当然啦,前提是,他得先回来。

王八蛋沈先走了两年了,他还是没回来。

时间过的可真快,时间就像流水一样,我每天去医院打扫卫生,然后再回到家睡觉吃饭,然后再去医院打扫卫生,再回到家里睡觉吃饭,我迎来了那么多的日出日落,看着医院最开始的小护士从实习生变成老前辈,听着春夏秋冬的声音年年轮回,却依旧一点儿真实感都没有,直到有一天,我起床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角周围居然出现了两条淡淡的细纹,我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生活存在过的痕迹,我像是中了彩票一样在家里大声地喊,“李知知变老啦!”

得到回应的是邻居愤怒的捶墙声,但我的心情依旧很好,在沈先不在的这些年里,这两条小细纹给了我李知知真实活着真实存在的唯一感知。

我和张奇的关系也变得很好了,我会陪他过生日,他会和我一起过年,有一天他问我,“李知知,你的生日是几月几号?”

我摇着头对他说,“我不过生日的。”

他说为什么,我说,“像我这样的人,过生日是要遭天谴的。”

张奇睁大了眼睛,或许是想说两句话安慰我,但我又嬉皮笑脸地催促他快点吹蜡烛快点许愿,然后讨人嫌地恭喜他又老了一岁啦。

张奇说,“我三十二岁了,希望老天爷能赐我一个女朋友。”

 

张奇的表白方式非常婉转。

 

他先是在生日那天旁敲侧击地跟我说想要一个女朋友,但当时我正忙着挖蛋糕里面的巧克力脆没有理他,后来他又经常跟我说他妈逼他去相亲,我奇怪的看着他说那你去啊,再后来张奇忍无可忍,在一个夕阳西下的美好时刻,双手握着我的肩憋红了脸,“李知知,我说我想要你做我女朋友,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睁大眼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用手指着自己,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我?”

“对!就是你!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我噗嗤笑了,问他,“你敢娶我?”

张奇愣了下,像是没料想到我直接说了结婚的问题,他说,“如果你想直接嫁给我的我我也……”

我哈哈笑了起来,笑个不停,张奇在我不停的笑声中越发恼怒,脸比落日还要像鸭蛋黄了,他拔高了声音说,“我也是可以娶你的!”接着他又小小声地说道,“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先谈恋爱比较好。”

“可是张奇,我已经和别人上过床了。”我嬉皮笑脸地看着他,然后晃了晃手强调道,“不止一次。”

 

张奇或许真的被我气到了,一个多月都没理我,每次走廊遇到的时候,他都阴沉着脸盯着我,那目光好像要在我身上盯出个洞,我嬉皮笑脸地回过去,刚抬起手,他就更生气地加快步伐离开了。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哼着小曲继续拖已经干净到反光的地。

我的目标很简单,就是熬到死,如果沈先那个王八蛋还有良知能在我死之前回来看我一眼的话,那我就原谅他,如果不能,那就去您的吧,管您是哪路的神仙,都是狗屁不通的王八蛋,连走之前说声谢谢都不知道说,逢年过节的时候我拜土地公都不拜您这臭神仙。

说来好笑,那年过节的时候我还真去隔壁山上的寺庙转了一圈,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我提前三个月没有吃肉,这已经是我极大的诚意了,然后我又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穿上自己最体面干净的衣服,上去拜神仙了,我想拜拜神仙,然后问问他认不认识一个长得挺好看然后总是穿着一身白袍,看着挺聪明其实挺傻的神仙,他爱吃雨,每次都吃到撑,还吃到醉,哦,他现在可能不爱吃雨了,毕竟他已经尝过了人间草莓冰淇淋的味道,最重要的是,我深吸一口气,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我轻声说,“这个神仙脾气很臭很大,也很难伺候,就像小公主一样,还爱穿漂亮衣服,龟毛又挑剔,总爱说些难听话。”

“但也不怨他,是我老是招他,惹他,他才生气的。我其实挺爱看他生气的,因为他生气的时候才有些人味儿,不总端着一张脸,冷热不知。”

“而且他最心软最好哄了,过去蹭蹭他,他就不生气了,就是不爱给人亲,每次亲的时候都要哄好久,亲完后还要瞪人,明明他也应该挺喜欢的。”

最后的最后,我大逆不道地说道,“其实,神仙亲起来,不过也就那样吧。”

 

再最后的最后的最后,我是被山里的老方丈拿着柳枝赶下来的,柳枝沾了菩萨水,那是驱赶邪祟的东西,我被老方丈一直赶到山脚,老方丈还闭着眼嘴里一直说着阿弥陀佛,他不敢看我,他说我是个孽障,看一眼要掉修行的,他说,“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罪孽深重的东西。”

多少人命背在我身上,多少哀嚎在我耳边索命,他心痛地用柳枝颤颤巍巍地指着我,背过身对着我说,“少说一个城,大到通天罪啊。”

老方丈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对他工工整整地鞠了一躬,然后顺着小路离开了,走了大概五十米后听到老方丈跳脚的声音,他说,“什么?这孽障刚才朝我鞠躬了?罪孽罪孽!老丈怎么受的起啊!”

受不起的老方丈当天可能得用清水沐浴三遍,才能洗掉我这个恶煞对他鞠躬带来的晦气。

 

我的日子依然流水似的在往前走,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衰老了,在衰老的同时我又有一股坦然,我想,等到沈先回来的时候,我可能就变成一个老太婆了,然后我又想,沈先还会回来吗?他还会要我吗?就算不要我了,也会回来看看自己的那些漂亮衣服吧。

如果他回来的话,我可以忍忍痛再给他买一个草莓冰淇淋吃。

临近年关的时候,我们这个城中村附近发生了一起重大的车祸,一般这种事儿我都是逃不掉的,但说不定是因为张奇的原因,我躲过了这场车祸,当时的我,正和张奇在发生车祸的那条街旁边的便利店前说话。

张奇在纠结了一个月后找到我说,他不介意我和别的男人上过床,他想好了,他是真的想和我认真地在一起。他刚说完这些话,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车祸就发生了。

这是一场连环车祸,突然冲出来的大货车撞上了一辆黑色的私家车,黑色的私家车又往前推撞上了一辆又一辆,最后的惯性作用怼飞了两排自行车和电动车。

“嘭”的声音炸的我左耳近乎耳鸣,痛得没有知觉,我睁大眼睛没有焦距地愣在原地,是张奇半抱半托着把我带离了现场,刚走没多远,货车就炸了,火光星子漫天,像是放了一场血腥味儿的烟花。

让我决定和张奇在一起的就是这件事情。我从未如此近的距离死亡,也从未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这么的恐惧死亡。如果不是张奇,我估计就死在那场连环车祸里变成肉末渣渣了吧。

我以前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勇,一点儿都不怕死,那天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洒脱不怕死,我怕急了,我怕的打了麻醉药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就痛哭流涕,嚎着嗓子让那一层的人都听见了,恍若是一只要被宰了的小母猪,醒了之后嗓子都是哑的,其实我的伤势根本就不重,百分之八十就是自己吓得自己导致的昏迷,张奇就坐在我的床边,他帮我理了下眼睛旁边的头发,他笑得有些无奈,他说,“李知知,你怎么这么胆小啊。”

我望着他,有些恐惧地睁大着眼睛,瞳孔缩小,两行清泪无声地从脸颊上滑下。

我想说话,但嗓子好像废了,说不出声,我咳了两声,有些急得抓着张奇的手,问他还作不作数,张奇说什么作不作数,我害怕得心都在打颤,我说,“你说要和我在一起,还作不作数?”

我的声音像是老鼠吃树皮,刺耳又难听,张奇听了低头笑了几声,他没着急回答我,而是说了另外一个问题,他问我,“李知知,你知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一个人的名字吗?”

“沈先,沈先是谁?”

 

沈先是谁?

沈先是个王八蛋。

我在心里流着泪对自己说,还是一个走都不吭一声的王八蛋,是一个走之前还抱着你跟你讲大话的王八蛋,在你对未来充满憧憬毫无准备的时候,转身立刻走的毫不犹豫的王八蛋。

张奇用抽纸帮我擦了擦眼泪,他说,“别哭,我不问了。”

我摇了摇头,我对他说,“他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张奇好像一点也不意外,他问我,“你爱他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爱不爱沈先,连沈先自己都没问过,我们之间好像连喜欢都没谈及过,但当张奇问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开口用哑到不行的声音回答说,“爱。”

原来爱不爱,并不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我从未骗张奇,我觉得张奇对我这么好,我要是再骗他这么好的人的话,估计死了真的会下十八层地狱,我不想被拔舌,也不想被挖耳。

张奇也没有再犹豫,他说,“李知知,我们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