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鲤

漾日(四十五)

祁漉发烧了,烧得不省人事,高烧脱水整整三天才醒了过来,醒过来的时候陆骁知当场就差点给他跪下了,“醒了,祖宗 ,你可算醒了。”说着说着又骂了起来,“我操你大爷的祁漉,不带你这么吓人的,老子还以为你怎么了,我差点就给你家老爷子打电话……哎,你干什么去?”

祁漉嗓子火烧般的疼,像是梗着一块石头,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整个人看上去瘦了整整一圈,挣扎着拔下针管就要下床。

陆骁知连忙摁住他,哀嚎道,“祖宗,你又要干嘛啊?”

祁漉,“白鱼,我要去找白鱼……”

陆骁知,“找白鱼,找什么白鱼啊?我他妈看你都快去找阎王爷了!”他好声好气地劝道,“别闹了,别闹了成不成祁大少爷,你知道我是费了多大功夫才说服肖靖跟咱俩一伙的吗?”

祁漉皱眉,胡乱地拔掉针管,血瞬间溢了出来。

陆骁知登时恼了,“艹!你他妈别作践自己行不行!”他气得声音都大了些,要搁往常他肯定没有这个胆子在祁漉面前喊,但现在几乎是一口气就说了出来,“你能别想一出是一出吗?啊?我真搞不懂了,你跟一个小姑娘到底较什么劲儿啊?人家到底怎么得罪你了?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了,你要这么缠着人家不放?”

他深呼出一口气,接着说,“行,就当人家对不起你,但是祁漉,你看看你,我知道你被送到军队心里不好受,憋着气,但是最起码你还活着吧?你还能活蹦乱跳四肢健全吧?但是你看看人家小姑娘,被你害成什么样了,躺在ICU里半年,现在人都没醒,你就算有再大的气也该消了吧?啊?求你了,算我!”陆骁知拍着胸口,加重语气,“算我求你了,你就放过白鱼吧,你也放过你自己,行不行?”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祁漉松开了挣扎的力气。

他的身子单薄得像个纸片人,坐在床边,怔怔地望着虚空,好像灵魂出窍了般。

陆骁知被他的安静弄得心里越来越慌,他倒宁愿祁漉站起来跟他干一架,也好比这么坐着强。

陆骁知,“祁漉,那个,我……艹艹艹,你!”

祁漉不知什么时候弯下了腰,脊椎瘦的像突兀的剑锋,他将脸埋进手心里,温热的泪顺着指缝不断流出,无声地落在地上,啪嗒啪嗒,滴在陆骁知的脚边。

陆骁知的眼睛被地上的一片洇湿刺痛,他看着祁漉不断颤抖的肩膀,喉咙滚动了下,但嘴唇却像是被粘在了一起,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骁知懵在原地,其实他上一秒还在想如果祁漉突然跳脚跟他打起来,他还要注意点祁漉是个病人,但是……但是……祁漉哭了,祁漉居然哭了!那个日天日地谁也不怕硬的要死的祁漉居然哭了!

这世界还真是玄幻。

 

不知道是不是陆骁知那番话起了作用,祁漉病好了后,再也没有闹着出去见白鱼,其实就算他继续闹,也不可能出去,因为祁老爷子已经对叶升礼下了死命令,只要人不死不残,就不用管。

祁漉开始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训练上,他一改之前的懒散作风,不仅按时起床,服从指挥,每天还自觉地给自己加量训练,而陆骁知自然就得陪着,但祁漉的体力和异能值简直是太恐怖了,用陆骁知的话讲,那明明就是晒晒太阳就能躺赢的人生,现在非得跳着把那太阳都够下来。

祁漉的安静让所有人心都放松了,但时间长了,大家又都觉得他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好像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和好奇心,变得麻木、冷漠甚至事不关己。

陆骁知难受得很,但不管他再怎么犯贱招惹,祁漉连眉头都不再皱一下,陆骁知这辈子都没想过,祁漉居然会有这么安静的时候,果然,“情”只能是个害人的东西。

当人把自己的感官全部都封闭起来,一颗心麻痹起来,那么时间的流逝也就变得无可紧要,不知不觉间,日子悄摸摸地向前走,当所有人回过神来时才恍然发觉,啊,怎么又过了好几个月啦,春天不自知,夏天不耐知,秋天不可知,而冬天的雪零零散散的落在了训练场的单杠上的时候,他们才恍然,一年的冬天,又要来了。

军事基地位置偏僻,方园附近都不见人烟,天气也比其他地方要冷上一些,雪落到地上,还没来得及拥团在一起,便都被零零散散地冻成了硬硬的白糖颗粒。

这里的雪下的时候像鹅毛,落到地上起风的时候,又像沙尘暴,打着旋儿从地上升起,拦路虎似的在人面前拦路。

在冰天雪地、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连眼前头顶的一方天空都被冻得发白,枝丫零落,连片叶子都看不见,脚踩在雪地里吱呀作响,训练生活无聊,去大食堂打饭的时候,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强推后拉地猝不及防就打起了雪仗,拉扯间“扑通”摔在地上,没人生气,所有人都哈哈笑作一团。

与这温情格格不入的,就是训练场上那个依旧在做障碍训练的人。

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一件单衣,裤子上都是泥土,军用靴猛地蹬地,就像是个豹子一样迅猛跑出,而后滚爬、拉绳、跳跃翻墙,动作漂亮又利落,只是没人欣赏。

陆骁知身上早就穿上了厚厚的军大衣,他将两只手交叉缩在袖子里,缩着脖子冲祁漉喊,“喂,你不去吃饭啊!”

陆骁知的声音在空荡的训练场飘了好一会儿,然后又像是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墙,一圈圈像是涟漪般反射回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肖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背着手在陆骁知并肩的地方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还在训练的祁漉,眼神中竟然流转过一丝认同和赞赏。

陆骁知瓮声问了声好后,然后就又缩回了脖子。

肖靖回头瞥他一眼,手在他背上狠狠敲打了一下,敲得陆骁知哇哇乱叫,触及到肖靖的目光后,又悻悻地闭上了嘴,“不疼,班长我一点也不疼,你再打重点儿都没事。”

肖靖,“我又问你疼没疼吗?”

陆骁知,“哦。”

肖靖目光又落到祁漉身上,话却是对陆骁知说的,“你要是有他一半的狠,也不会在军队混了这么多年,还依旧只是个中尉。”

陆骁知努努嘴,没说话。反正肖靖从小就看不上他,反正不管他怎么努力,祁漉永远都比他做的好那么一点,反正肖靖也从来不会用那样的目光看他。

肖靖转身迈步离开,“叫上祁漉,说我找他有事。”

陆骁知心里的一点小抑郁马上又被八卦所代替,“什么事儿啊?”

肖靖顿住脚,转过身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盯着他,沉默。

陆骁知讪讪笑了下,“我是不是多嘴了?嘿嘿,我不问了,我现在就帮你去叫他。”

说罢,陆骁知便像个兔子般撒开腿跑了,就好像多留一秒,肖靖就会活吃了他似的。

“跟祁漉说,白鱼醒了。”

 

白鱼醒的那天,连续好几天多云的天气,终于露出了多日不见的阳光,阳光照在落雪上,亮亮的,像是藏了无数莹光小片,惹人喜欢。

叶蔡时去医院看白鱼的时候,用玻璃罐子装了满瓶子的雪,齐坤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等他站起身来了,才开口问道,“要干嘛?”

叶蔡时笑起来,眼睛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笑就是漂亮的月牙眼,里面还偷偷藏着几颗星星,“这是今年的出血,白鱼还没看呢,等一下去医院的时候给她看。”

齐坤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好。”

叶蔡时的手因为刚才玩雪变得凉凉的,被揣在口袋里暖了一会儿,就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依旧是那条通向icu的走廊,在玻璃窗前,叶蔡时将小瓶子放在上面,说话时在玻璃上糊了层雾气,“白鱼,你都快一年没跟我们玩过啦,你看,今年都下雪了,你怎么还不醒啊?”

“我今天来的时候,小诗让我帮忙跟你说,她有好好学习,跳了半个学期,现在都要升初蜀三级了,最近忙升级考试忙得不可开交。”

“我也是,已经在高蜀一级上了半年了,过完年就是下学期了,现在做的是空间站检测器方面的研究。”

叶蔡时说着说着,情绪低落了下来,他半垂着眼睛,额头抵在玻璃上,防菌层在他额头与玻璃的交界处,散发出一层像是保护膜般的蓝光。

齐坤在下面偷偷捏了下他的手,无声地安慰了下叶蔡时,他的目光从叶蔡时的额头,越过那层蓝膜,落到里面的病床上,忽地,他的瞳孔猛地缩小了下,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地加重。

叶蔡时被他掐的“嘶”了一声,抬起头看着齐坤的下颌线和紧抿着的嘴巴,“怎么了?”

齐坤的情绪一向都很稳定,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慌不忙,但是现在他居然激动地声音有点颤,“蔡兔,你看白鱼的手指,是不是,是不是动了下?”

叶蔡时闻罢立刻扭过去了头,双手扒在玻璃窗上,眼睛几乎要贴上去了,他瞪大眼睛,直到瞳孔里那根手指真的动了下,他猛吸的一口气才喘了出来,“白鱼……白鱼!”

 

今年冬天的第一捧雪,融了。

 

白鱼感觉自己好像就只是睡了一觉,一觉醒来,眼前是陌生的白色墙壁,耳边是陌生的机器滴滴声,她全身好像处于一种麻痹状态,连转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完成不了,只能转转眼睛,尽量地打量着自己所在的环境,她看到了好多穿白大褂的人,她透过反光看到了自己身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管子,她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而后再次陷入了昏睡状态。

医生说白鱼能够醒过来,简直可以算的上是医学奇迹,之后的三四天白鱼大多时间依旧处于昏睡状态,但是基本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叶蔡时坚信是自己那一小罐子的雪带来了好运,因此这几天孜孜不倦、毫不间断地每天来看白鱼的时候,都会带上一小瓶干净的雪,雪被他的异能加持过,哪怕放在温暖的床头,也并不会化,甚至摸上瓶身的时候,都是凉凉的柔滑触感。

白鱼每次醒过来的时间,长了也不超过一分钟,连话都没说就会陷入下一场的昏睡,医生说是因为她的身体消耗损伤实在是太严重了,虽然人已经醒过来了,但是依旧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恢复。

在这几天,白鱼其实更多醒来的时候,是在无人的晚上,她盯着头顶的白墙发呆,接着这细小的空隙,用力地去回想着自己经历的一切,可是不行,她只要一想,心脏就痛成一团,痛得她咬紧了牙,眼睛的泪却好像在她睡着的这些日子全部蒸发掉般,一滴都流不出来。

她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从一开始不到一分钟,到后来已经可以坚持到面前的人对她说完几句话,那天,叶蔡时刚好将装满了雪的小瓶子摆在她的床头,正好见她醒了,惊喜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刚想开口又怕吓到她,声音轻柔了很多,“阿姨今天早上刚回去,叔叔这些日子一直在槐街照顾奶奶。”

白鱼看着他。

叶蔡时,“我很好,小诗很好,我们都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接着,白鱼便又陷入了一阵昏睡当中。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将近半个月,白鱼的氧气罩才终于被拿下,她有些失神地透过那一小方窗户,望向外面枝丫上还未来得及消融的雪,说出了她清醒后的第一句话,“今年冬天,应该是没有雪的。”

叶蔡时心里一刺痛,用手摸了下她的头发,微笑道,“白鱼,那是去年的冬天。”

“你已经睡了一年了。”

 

军队基地。

祁漉已经在肖靖办公室一动不动地站了将近五分钟。

一旁的陆骁知心里发慌,先是偷偷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肖靖,而后又跑到祁漉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用气声道,“兄弟,你这是什么反应啊?”

祁漉没有反应。

从肖靖说了那句“白鱼醒了”后,他就再也没有动过,就好像那句话是一道从天而降的惊雷,劈碎了他最后的神智。

这大半年来,他一直麻痹自己,用训练充实自己生活中的每分每秒,不给自己任何空闲的时间,这半年与其说是过过来的,倒不如说是挺过来的。挺过来,挺过来每一分每一秒想从这里冲出去的冲动,才忍到了今天。

祁漉呆站着五分钟,其实他的脑子是一片空白的,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对于他变得格外难理解。

肖靖再次开口道,“祁漉,我跟你说这个事,是想让你自己做决定。”

祁漉眼睛再次出现焦点,他很小幅度地笑了下,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只是扯了下嘴角,“我做决定?我想出去,就能出去吗?你们就会放过我吗?”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肖靖,“如果你想出去,你就自己想办法,能不能出去,最后结果怎么样,完全取决于你到底有多想出去,又愿意为了这件事情付出多少。”

祁漉抿了下嘴,又安静了下来。

陆骁知被他们两个这像是绕口令般的对话绕的迷糊,扭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什么意思啊?”

祁漉,“不,我不出去。”

肖靖讶然地挑了下眉。

“什么?你不出去?!”陆骁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回头像是看鬼一样看着祁漉,“你要留在军队?”

祁漉又沉默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片刻后,似乎是做了极大的思想斗争和挣扎后,他抬起了半垂的眼睫,看向了肖靖,“我愿意接受治疗。”

“什么?!”陆骁知再次惊叫出声。

祁漉说什么了?他说他愿意接受治疗?我去!我靠!祁漉疯了?不不不,应该是我疯了,我幻听了。

肖靖,“认真的?”

祁漉,“嗯。”

他要变好,他不能让这个伤害过白鱼的自己就这么出去,他不能再允许自己再对白鱼造成任何伤害。不就是承认自己有病吗?这有什么难的,治就行了,没什么比白鱼更重要。他还要留着这条命给自己的姑娘赔罪呢,他得变得更好才行。

陆骁知是再清楚不过祁漉的犟脾气的,要他接受自己这个病,简直是比登天还难。想当年他俩年少轻狂打死人那次,虽然那人确实是个渣渣,但是归根到底,打架的缘由就是那个小混混儿当着祁漉的面说他有病没娘,外加竖了个中指。

所以当亲耳听到祁漉说他愿意接受治疗时,陆骁知竟鼻腔一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肖靖,“好,从明天开始,我会帮你安排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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