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鲤

漾日(四十六)

白鱼在床上躺了将近两个月后,终于可以下地进行康复治疗。她的腿部肌肉受到了重创,别说站立行走,就连自己翻个身都成问题。

奉小诗放学来看她,游京也跟着来了。

奉小诗,“哎呀,白鱼,你不用担心,我相信你,肯定没问题的,我们慢慢来嘛。”

白鱼笑了下,“我知道。”她佯装惊讶地挑了下眉,“没想到都轮到你来安慰我了,这一年多长大了嘛。”

奉小诗哼了两声,拿着桌子上的果篮出去洗水果。

病房里一时间只剩下游京和白鱼两个人,气氛冷落下来,一躺一站,对视的时候,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白鱼眯着眼睛,笑了,“没想到上次见你和小诗,居然还是去清吧那次,时间过得可真快,对吧。”

游京还是以前那副矫情的老样子,说句好话就能要了她的命,她别扭地撇开了目光,手指不自然地搓着衣服,耳朵尖渐渐变红,“康复训练……要是不忙的话,我也可以来陪你做。”

白鱼淡淡笑了下,“嗯”了一声。

 

白鱼醒来的时候是冬天,可以下床时,已经是过完年后的临春时节。寒假过去,大家又都忙了起来,老家还有白奶奶要照顾,白鱼便让袁玲回去了,好在鹿酩给她请了个护工。

所有人都开始忙自己的事情,叶蔡时和奉小诗总是一有空就来医院看她,白鱼每次都笑嘻嘻的,像是和往常一样和他们开玩笑,似乎她真的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后一切照旧。

但只有在静悄悄的晚上,只有在每一个月光照进窗台落到床上的月亮时刻,才能偷窥见白鱼眼中的哀愁和意冷。她的心死了,是祁漉亲手杀死的;她的心又碎成一瓣一瓣的,是每次康复时都会刺痛的裂痕。

她甚至连自己站立都做不到,她就像是个废物一样。

白鱼告诉过自己很多次,不要抱怨,不要恨,不要放弃。当初祁漉没有义务救她,就像现在,能够坚持下去救她的人只有她自己,只有坚持下去,坚持下去……可是祁漉不是说喜欢她的吗?祁漉不是说好喜欢她,离了她就活不了的吗?可是为什么……

白鱼望着地上那一滩凝成白羊玉般的月色,瞳孔也像是被冻住了两团墨色。

“为什么……当初你会推开我呢?”

 

无力。

这是康复时最大的感受。

所有的无力聚集在一起,就会变成一座能够压死人的大山,人被压在下面,喘不过气,汗顺着鬓角一滴滴滑下,却连抬腿的动作都做不到,于是会恼羞成怒,会怒火攻心,刹那间,再“啪”一声摔在地上,好不狼狈。

但在康复室里,这样的场景已经屡见不鲜,没有人会为此多施舍一个眼神。

怒气催红了眼,接着就会生出恨,这个时候,人是必须恨点什么东西,才能够活下去。

白鱼最终还是没能说服自己,她开始恨祁漉,她将所有的一切都怪到了祁漉身上,她听叶蔡时提过几句,说祁漉去军队了,凭什么呢?她变成这个样子,可是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依旧过得风生水起。可她呢……白鱼咬紧了后槽牙,瞳孔用力到似乎在颤抖,她连站都站不起来,身体里的异能在一年多的消磨下,已经所剩不多,她什么都没有了,甚至比刚开始的废物白鱼,还要废物。

她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白鱼,一定会再次站起来。

 

“不行……不行!不要!滚!都他妈给我滚!滚!”

二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四面光秃秃的墙,而深灰色的水泥墙上,已经凹陷下去了数十个拳印,拳印带着血,骨头咔咔作响。

陆骁知站在监控器后面,眼神有点担忧,“班……班长,祁漉真的能挺过去吗?要不咱再给他一针镇定剂吧,班……”

陆骁知触及到肖靖的目光后,悠悠的闭住了口,乖乖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肖靖开口道,“我们帮不了他。”

这些年,祁漉身体内的异能自发地帮他封锁着那些逃避的记忆,自觉地保护着自己的主人,所以祁漉一直没有直面过,但是现在,在心理诱导的作用下,再加上祁漉本身并不排斥,所以那些记忆再次像洪水猛兽般向他涌来。

从小,没有人告诉过祁漉,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

祁老爷子只会训他,不听话了就扔军队里,不管不问。

亲爹祁锰世就更别说了,祁漉现在跟他见过的面可能都没超过十次。

而祁夫人也只会端庄地坐在原地,告诉他身为祁家少爷应该做的事情,后来她病了,连这些话都说不了了,祁漉陪在她身边,看着这个爱他的女人慢慢死去。

再后来殷知晓来了,她和祁漉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在她身上体会到了不一样的母爱和温暖,可就在他刚刚打开心扉的时候,殷知晓又决绝的抛弃了他,那段被关在衣柜里的记忆,一度成了压垮祁漉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一直自我摸打滚爬,做了这件事,被训了就是错的,被夸了就是好的,这很久以来都是他判断对错的标准,一直到后来离家出走被找回,丢失了记忆后,小祁漉就变了,他不再是以前那样自己摸索,然后按照自己心中的一套准则行事,他变得毫不在乎——他不在乎对错,他只在乎自己是不是想做。

一直以来的任性妄为和祁老爷子的无声骄纵,让他变得愈加偏执和暴躁,病情非但没有得到半点缓解,反而愈来愈重,时至今日,已经到了需要用电击这样的外部疗法才可以控制。

祁漉每次的治疗,身上都像是被水洗了般,他其实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疼痛,更多的是心,心像是被戳成了无数个碎片,碎片洒了一地,然后他必须要蹲下身一片片去找,去拼,拼的次数越多,也就越熟练,那些深藏在其中令他无比害怕的东西,面对的多了,自然也就散了。

这是一种极其残忍但是成效很快的方法。

祁漉每次从那间屋子走出来,哪怕筋疲力尽,却总是微微笑着的,就好像每走出来一次,都是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身上,虽然他还没走出黑暗,但他已然看见光明所在。

 

星期五,叶蔡时和奉小诗一起去医院看白鱼,刚打开康复室的门,正好看见白鱼泄气地将一根拐杖向墙上扔去,砰的一声巨响,而后她似乎是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诧然地转过去了头,正好与两双眼睛对视。

三个人一时间都愣在了原地。

白鱼的一颗心越来越沉,就连这些日子常挂在脸上的牵强笑容都消失了,她木着脸,盯着门口的两个人,垂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握紧。

“嘿!干嘛呢,都挤在门口!”鹿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一手一个摁在了叶蔡时和奉小诗头上,“虽然说先来后到,但我和白鱼有点事儿想商量,麻烦两位出去等一下下哈。”

叶蔡时被他推着向外的时候,好不容易转过头道,“你们要说什么啊!”

鹿酩对他“嘘”了下,“秘密。”

康复室的门再次被关上,叶蔡时和奉小诗看着紧闭的门,然后再扭头看看对方,还没缓过神。

鹿酩走到康复道,将两侧的扶手放下,然后坐在白鱼身边,他知道白鱼现在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这副样子,于是故意将视线左瞅右瞅,“虽然我知道说慢慢来没什么用,但是白鱼,这事儿真的急不得,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白鱼的憋了好多天的坏脾气,对着叶蔡时和奉小诗不好意思发,对着鹿酩倒不客气,她冷笑了声,“说的挺简单,你行你来试试。”

“我不行,我没你这么厉害。”鹿酩转过头,有些狡黠的冲她笑了下,耸了耸肩,“但你一定可以,你是白鱼啊,白鱼那么厉害,一定可以做到的。”

鹿酩用肩膀碰了下白鱼的肩,“要不……我给你抓两只鬼吃吃?”

白鱼闻此后瞳孔骤然缩小,“你怎么知道……”

鹿酩,“我前段时间查一件事儿的时候发现的。”

白鱼,“查什么事儿?”

鹿酩转头和她对视,“白鱼,你知道你和祁漉小时候就已经见过了吗?”

白鱼,“什……什么意思?!”

鹿酩抿了下嘴,对她说了前几个月他调查的医院记录和资料,也就是在查这些东西的时候,猛地想起了之前听说过的和鬼界画押的一个家族,没想到居然真的是白鱼。

白鱼听他说完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像是听着第三个人的故事般,她完全不记得,她不记得她小时候和祁漉见过,也根本不记得鹿酩说的那场车祸。

鹿酩皱了下眉头,嘶了一声,“怎么会忘的这么彻底呢?不应该啊。”

白鱼低着头,笑了下,“无所谓了,这些都不重要。”

鹿酩,“你不怨他?”

白鱼手指蜷缩了下,她的视线落在虚空的一个点上,“我只是不想跟他再有任何关系。”

任何。

 

鹿酩说到做到,说给白鱼抓几个鬼,没过几天就拿来一个巴掌大的小瓶,里面飘着好几个鬼魂儿,鬼魂儿见了白鱼,都蜷成一团缩在瓶子的一个角落。

白鱼被这个瓶子逗笑,“你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啊?”

鹿酩将瓶子塞到她的手里,嘻嘻哈哈道,“快点吃,吃完了快点好。”

白鱼哭笑不得,总觉得自己被鹿酩说成了一个吸人精气的老妖婆。她接过小瓶子放在阳光下打量了几眼,然后瞳孔颜色暗了暗,用手抓紧了它。

 

多亏这几个鬼,白鱼归于沉寂的异能值终于有了起色,像是一条冲天的光柱,刷的一声直接刷新了历史新高,她感觉手指尖处都是磅礴的异能在流动,终于一改前段时间的灰心丧气,再次投入康复训练中。

有了异能值的加持,训练果然比之前顺利很多。

医生之前是从来没想过白鱼居然可以康复成功的,他当初说有可能,但是其实心里面已经默认了白鱼下半身就此瘫痪,可是现在白鱼的康复进度,再次让他刮目相看,“坚持下去,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就真的可以走路了。”

白鱼的康复极其认真,她每天都会按部就班地去康复室,然后一待就是一整天,除了那天被叶蔡时和奉小诗撞见发脾气外,她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样情绪失控的情况,不管康复多辛苦,只要有人来看她,她总是笑得眼睛亮晶晶地打趣道,“哟,这又是谁呀?”

可是哪怕她从来不说,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康复其实很辛苦,大家都默契地闭口不谈,叶蔡时跟她聊高蜀的一些事儿,他聊自己跟的导师布置的论文有多变态,又聊去参加活动时忙了整整一个下午,结果主办方就给了他们一人一瓶矿泉水,聊得白鱼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奉小诗最近来找她的时候,总是跟她抱怨期末考核真的太难了,但那是没关系,她只要熬过这最后一个学期,就终于可以从初蜀顺利毕业了!

奉小诗哭丧着脸,下巴垫在白鱼的手心里,“可是真的好难啊,好难好难啊,你看!你看我这头发,一抓一大把的往下掉,我现在每天除了学习看书,什么娱乐活动都没有,我觉得我快被逼死了,如果我能安全度过这个考核,按我估计已经可以圆满升天了。”

白鱼用手指挠了下她的下巴,“让游京帮帮你啊。”

奉小诗怪叫一声,用头拱她。

白鱼笑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啊?哎呀呀,怎么还害羞了?”

 

闹哄哄又炙热的夏天到了。

 

在这个夏天,奉小诗同学光荣且顺利地从初蜀毕业,奉家父母欢天喜地、锣鼓声天地请了全槐巷的人吃饭,来庆祝自家小女儿的顺利毕业。

并且,奉小诗同学表示,绝对不可能继续向上读高蜀了,她这辈子跟读书的缘分就此终了。

叶蔡时依旧和他的空间站检测器相爱先杀,忙的一整个暑假白鱼都没能见到他几次。

而白鱼的康复训练,终于在这个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达到了一个新的突破点——她已经可以不用拐杖自己站立了。

白鱼可以站起来的那天下午,她站在康复室的窗前,盯着窗外那棵桐枝上绿油油的叶子。

再过不了几个星期,这些绿油油的叶子就会在一夕之间变黄,然后落地,融泥,消而不见。

一切就像一场梦,恍若隔世。

所以记住吧,记住它现在的绿色,这样才能在几个星期后,待看到它们落日黄的颜色时,能认出这并不是一片陌生的叶子啊,我们见过的,在几个星期前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

 

自那天后,白鱼再也没见过那样强烈的太阳,最后的夏天走了,秋天来了。

秋天总是看似温和,但是却冷到人的骨头缝里。

在这个冷到骨头缝里的秋天,白鱼突然有了一种欲望,她一定要自己走出去,吹吹今天秋天寒如刀刃的冷风。

或许这样的一阵风,就已经足够帮她吹散那些荒诞又刺痛的回忆。

 

她需要这样的一阵风。

 

10月的最后一天,白鱼终于结束了大半年的康复治疗,赶上了这场最后的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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