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鲤

5.

医生是疫控中心的医生,他叫张奇,见我一个人在外面转悠了一个上午都不进来,再一问同事,知道我应该是接种疫苗的,所以就好心地将我带了进来。

我是低血糖加上中暑,然后导致的昏迷,在凉爽的房间里醒来的时候,张奇坐在我的旁边,递给我一个盒饭,还不好意思的说如果我吃不惯的话,他可以再去帮我买,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我就已经从他手里抢过了那个绿色的包装盒,埋头吃了起来。

我想当时的我一定很难看,但没有办法,我也想让自己慢一点,不要这么丢人,但我控制不住,我已经太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不到三分钟,盒饭就被我吃完了,吃完后我抬头看着他,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还有吗?”

张奇明显愣怔了两秒,然后一边应着“有,有”,一边起身又给我拿了两份盒饭。

那天,我总共吃了五份盒饭,才感觉自己的胃有了些实感,饥饿感过后,便是羞耻感,我坐在床上,连头都没有勇气抬起,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听见了张奇问我那个问题,这个问了我已经三遍的问题,“是李知知吗?”

我抬头,像是小狗怯怕主人那般,迅速看了他一眼后就又低下头,声如蚊呐,“是。”

张奇眉间松开,“我其实刚才就看了你在我们这儿的信息,但是还是不确定,所以就问了你一句。”他将手中的资料夹打开,“你今天是来打疫苗的吗?”

 

张奇的出现,让我想起了沈先。像我这样的恶煞命,应该是不会拥有爱情的才对,那天在大马路上,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卧轨自杀的准备,张奇的出现改变了我的想法,他是除了沈先外,第二个对我好的人。

张奇免费帮我打了疫苗,他说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死在他医院前面,我苦笑一声,对他鞠躬道谢,说如果有什么能帮忙还恩的地方,尽管吩咐。张奇沉思了下,居然还真的对我笑着说,“还真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医院打扫卫生的阿姨前段时间回老家了,他们这是私立医院,没那么快找到人,张奇一边说的时候一边悄悄地打量我的脸色,似乎是怕触碰到我那可怜的自尊心,“你那天不是说还没找到工作么,如果不介意的话,就……”

“我不介意。”

我抬起头,清亮的眼睛看着他,然后笑了下,轻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介意,真的。”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呢,我一个恶煞命,只要这个世界不介意我就好了。

到医院工作以后,它好像是一个保护罩,帮我抵挡掉了外面的恶煞运,虽然说肯定是比不上赖在沈先身边的那段日子,但再也不会出现走在路边无缘无故地被狗咬的事情了,我在心里感谢张奇,感谢的方式就是在医院里躲着他走,因为我不想把自己的厄运带给他,就像扶那个老奶奶过马路一样。

张奇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排斥和故意拒绝,他不再每次遇到我就热情地上来打招呼,他目不斜视地与我擦肩而过,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消毒水气味儿,我握紧手里的扫把,怔神的想着,张奇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医生,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或许正是因为张奇的善良,所以厄运都不愿意靠近他,给他带来灾难和坏运气,我也因此被挡掉了一部分恶煞,也算是偶然得来的福气。

我就那样平安无事地在医院工作了大半年,半天的时候去医院工作,扫地消毒,有的时候还能远远坐着看可笑的医闹事故,有的时候还能偷懒打个盹,有的时候无聊的时候闲下来盯着窗外浑浊的景色时,会突然想到自己穿着职业装,在高楼大厦里谈生意的日子。

和沈先在一起的日子。

这样想起来,倒已经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我的精神有的时候会变得恍惚,我开始不确定,不确定记忆中那个穿着职业装的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而沈先会不会只是我绝望之际给自己的一处幻想。我会不会其实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城中村,会不会只是厄运缠身透不过气时做的一场梦,但每当夜晚降临,当我又回到那件小小的出租屋内,打开自己破旧的衣柜,从里面拿出那件白衬衫的时候,我又会相信着,相信着那段时光的真实性,相信着记忆中的每一段温存和每一个吻,相信沈先说过的会给我撑场子,所以我又会信心满满地想着,沈先,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总有一天。

 

沈先那些鬼的牙酸的白衬衫,被我卖掉了一大堆,因为人活着需要钱,我没能力养不活自己,所以只能去打那些白衬衫的主意,幸亏沈先保存东西都比较细致,当时买东西的发票和票根都还在,我拿着这些凭证去卖二手白衬衫,原本压根就没想卖个好价钱,毕竟以我的厄运指数,就算真的有人傻钱多的,也不会让我遇到,嘿,但我遇到了张奇。

我其实是不想宰张奇的,毕竟他救了我一命还给了我工作,疫苗的钱我现在都还没还他,但他一个劲儿地往我跟前凑,在我第七次拒绝了他后,张奇恼了,皱着眉摁住了我那破旧的三轮车,“李知知,你是不是对我有偏见?”

我连忙假笑着摇头,说着满嘴好听的话,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哎呀哎呀,那一定是您想多了,我感谢您都来不及,怎么会有偏见呢?

“那你为什么就是不卖给我?”张奇拿起一件白衬衫举到我面前,“你拉这些出来不就是为了卖的吗?”

“这些是二手的。”

“二手的我也买,你管我,我就要买,收款码呢?拿出来。”

我噗嗤一下笑了,“你怎么不直接说要给我钱呢?”

张奇抬头不可置信地瞪我。

我冲他摆摆手是,说道,“好啦好啦,你喜欢哪一件,我送给你好了,不收钱。”

张奇跟我杠上了,他说,“你不收钱就是看不起我。”

看啊,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不收钱哪好意思啊,我给张奇砍了对折又对折,张奇最后以原价买下了那件白衬衫。

后来又有很多人来找我买那些白衬衫,他们都很匆忙地来有很匆忙地走,不多说话也从不向我砍价,我知道这些人都是张奇找来的,心地善良的人总是容易同情心泛滥,自以为可以正就天下苍生,而我这个恶煞命的人就没那么多的道德底线和羞耻感了,我装着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他们为什么来我管呢,只要能卖出去能挣钱就好了。

卖到最后的时候,我拉着最后一件白衬衫对那个人说,“不卖啦。”

“最后一件,留给我自己做个念想。”

 

不知道沈先要是知道我把他那些漂亮衣服都卖了,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精彩纷呈的表情,他一定很生气,说不定会被我再次活活气走,当然啦,前提是,他得先回来。

王八蛋沈先走了两年了,他还是没回来。

时间过的可真快,时间就像流水一样,我每天去医院打扫卫生,然后再回到家睡觉吃饭,然后再去医院打扫卫生,再回到家里睡觉吃饭,我迎来了那么多的日出日落,看着医院最开始的小护士从实习生变成老前辈,听着春夏秋冬的声音年年轮回,却依旧一点儿真实感都没有,直到有一天,我起床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角周围居然出现了两条淡淡的细纹,我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生活存在过的痕迹,我像是中了彩票一样在家里大声地喊,“李知知变老啦!”

得到回应的是邻居愤怒的捶墙声,但我的心情依旧很好,在沈先不在的这些年里,这两条小细纹给了我李知知真实活着真实存在的唯一感知。

我和张奇的关系也变得很好了,我会陪他过生日,他会和我一起过年,有一天他问我,“李知知,你的生日是几月几号?”

我摇着头对他说,“我不过生日的。”

他说为什么,我说,“像我这样的人,过生日是要遭天谴的。”

张奇睁大了眼睛,或许是想说两句话安慰我,但我又嬉皮笑脸地催促他快点吹蜡烛快点许愿,然后讨人嫌地恭喜他又老了一岁啦。

张奇说,“我三十二岁了,希望老天爷能赐我一个女朋友。”

 

张奇的表白方式非常婉转。

 

他先是在生日那天旁敲侧击地跟我说想要一个女朋友,但当时我正忙着挖蛋糕里面的巧克力脆没有理他,后来他又经常跟我说他妈逼他去相亲,我奇怪的看着他说那你去啊,再后来张奇忍无可忍,在一个夕阳西下的美好时刻,双手握着我的肩憋红了脸,“李知知,我说我想要你做我女朋友,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睁大眼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用手指着自己,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我?”

“对!就是你!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我噗嗤笑了,问他,“你敢娶我?”

张奇愣了下,像是没料想到我直接说了结婚的问题,他说,“如果你想直接嫁给我的我我也……”

我哈哈笑了起来,笑个不停,张奇在我不停的笑声中越发恼怒,脸比落日还要像鸭蛋黄了,他拔高了声音说,“我也是可以娶你的!”接着他又小小声地说道,“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先谈恋爱比较好。”

“可是张奇,我已经和别人上过床了。”我嬉皮笑脸地看着他,然后晃了晃手强调道,“不止一次。”

 

张奇或许真的被我气到了,一个多月都没理我,每次走廊遇到的时候,他都阴沉着脸盯着我,那目光好像要在我身上盯出个洞,我嬉皮笑脸地回过去,刚抬起手,他就更生气地加快步伐离开了。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哼着小曲继续拖已经干净到反光的地。

我的目标很简单,就是熬到死,如果沈先那个王八蛋还有良知能在我死之前回来看我一眼的话,那我就原谅他,如果不能,那就去您的吧,管您是哪路的神仙,都是狗屁不通的王八蛋,连走之前说声谢谢都不知道说,逢年过节的时候我拜土地公都不拜您这臭神仙。

说来好笑,那年过节的时候我还真去隔壁山上的寺庙转了一圈,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我提前三个月没有吃肉,这已经是我极大的诚意了,然后我又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穿上自己最体面干净的衣服,上去拜神仙了,我想拜拜神仙,然后问问他认不认识一个长得挺好看然后总是穿着一身白袍,看着挺聪明其实挺傻的神仙,他爱吃雨,每次都吃到撑,还吃到醉,哦,他现在可能不爱吃雨了,毕竟他已经尝过了人间草莓冰淇淋的味道,最重要的是,我深吸一口气,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我轻声说,“这个神仙脾气很臭很大,也很难伺候,就像小公主一样,还爱穿漂亮衣服,龟毛又挑剔,总爱说些难听话。”

“但也不怨他,是我老是招他,惹他,他才生气的。我其实挺爱看他生气的,因为他生气的时候才有些人味儿,不总端着一张脸,冷热不知。”

“而且他最心软最好哄了,过去蹭蹭他,他就不生气了,就是不爱给人亲,每次亲的时候都要哄好久,亲完后还要瞪人,明明他也应该挺喜欢的。”

最后的最后,我大逆不道地说道,“其实,神仙亲起来,不过也就那样吧。”

 

再最后的最后的最后,我是被山里的老方丈拿着柳枝赶下来的,柳枝沾了菩萨水,那是驱赶邪祟的东西,我被老方丈一直赶到山脚,老方丈还闭着眼嘴里一直说着阿弥陀佛,他不敢看我,他说我是个孽障,看一眼要掉修行的,他说,“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罪孽深重的东西。”

多少人命背在我身上,多少哀嚎在我耳边索命,他心痛地用柳枝颤颤巍巍地指着我,背过身对着我说,“少说一个城,大到通天罪啊。”

老方丈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对他工工整整地鞠了一躬,然后顺着小路离开了,走了大概五十米后听到老方丈跳脚的声音,他说,“什么?这孽障刚才朝我鞠躬了?罪孽罪孽!老丈怎么受的起啊!”

受不起的老方丈当天可能得用清水沐浴三遍,才能洗掉我这个恶煞对他鞠躬带来的晦气。

 

我的日子依然流水似的在往前走,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衰老了,在衰老的同时我又有一股坦然,我想,等到沈先回来的时候,我可能就变成一个老太婆了,然后我又想,沈先还会回来吗?他还会要我吗?就算不要我了,也会回来看看自己的那些漂亮衣服吧。

如果他回来的话,我可以忍忍痛再给他买一个草莓冰淇淋吃。

临近年关的时候,我们这个城中村附近发生了一起重大的车祸,一般这种事儿我都是逃不掉的,但说不定是因为张奇的原因,我躲过了这场车祸,当时的我,正和张奇在发生车祸的那条街旁边的便利店前说话。

张奇在纠结了一个月后找到我说,他不介意我和别的男人上过床,他想好了,他是真的想和我认真地在一起。他刚说完这些话,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车祸就发生了。

这是一场连环车祸,突然冲出来的大货车撞上了一辆黑色的私家车,黑色的私家车又往前推撞上了一辆又一辆,最后的惯性作用怼飞了两排自行车和电动车。

“嘭”的声音炸的我左耳近乎耳鸣,痛得没有知觉,我睁大眼睛没有焦距地愣在原地,是张奇半抱半托着把我带离了现场,刚走没多远,货车就炸了,火光星子漫天,像是放了一场血腥味儿的烟花。

让我决定和张奇在一起的就是这件事情。我从未如此近的距离死亡,也从未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这么的恐惧死亡。如果不是张奇,我估计就死在那场连环车祸里变成肉末渣渣了吧。

我以前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勇,一点儿都不怕死,那天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洒脱不怕死,我怕急了,我怕的打了麻醉药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就痛哭流涕,嚎着嗓子让那一层的人都听见了,恍若是一只要被宰了的小母猪,醒了之后嗓子都是哑的,其实我的伤势根本就不重,百分之八十就是自己吓得自己导致的昏迷,张奇就坐在我的床边,他帮我理了下眼睛旁边的头发,他笑得有些无奈,他说,“李知知,你怎么这么胆小啊。”

我望着他,有些恐惧地睁大着眼睛,瞳孔缩小,两行清泪无声地从脸颊上滑下。

我想说话,但嗓子好像废了,说不出声,我咳了两声,有些急得抓着张奇的手,问他还作不作数,张奇说什么作不作数,我害怕得心都在打颤,我说,“你说要和我在一起,还作不作数?”

我的声音像是老鼠吃树皮,刺耳又难听,张奇听了低头笑了几声,他没着急回答我,而是说了另外一个问题,他问我,“李知知,你知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一个人的名字吗?”

“沈先,沈先是谁?”

 

沈先是谁?

沈先是个王八蛋。

我在心里流着泪对自己说,还是一个走都不吭一声的王八蛋,是一个走之前还抱着你跟你讲大话的王八蛋,在你对未来充满憧憬毫无准备的时候,转身立刻走的毫不犹豫的王八蛋。

张奇用抽纸帮我擦了擦眼泪,他说,“别哭,我不问了。”

我摇了摇头,我对他说,“他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张奇好像一点也不意外,他问我,“你爱他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爱不爱沈先,连沈先自己都没问过,我们之间好像连喜欢都没谈及过,但当张奇问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开口用哑到不行的声音回答说,“爱。”

原来爱不爱,并不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我从未骗张奇,我觉得张奇对我这么好,我要是再骗他这么好的人的话,估计死了真的会下十八层地狱,我不想被拔舌,也不想被挖耳。

张奇也没有再犹豫,他说,“李知知,我们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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