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鲤

诞(十八)

后天便是太子的受封仪式,在这个节骨眼上扶尔却莫名其妙的失踪了,这些事情都太巧了,仿佛背后有一只手,正暗中推动着一切。许嘉不是没有怀疑过孟忠连,但他已经派人查过了,这事儿和孟忠连没有关系,可他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步——孟忠连大可不必自己动手。

许嘉眯了眯眼睛,放在把手上的手紧握成拳,他像是极力隐忍着自己的脾气,说出的话虽然轻轻飘飘的,但却莫名的让人透不过气,“你继续说。”

“是。”徐子鹤低下头,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昨日里,我去孟相府中的时候,正巧碰见明王从书房里出来。”

明王?长孙琲洺?他什么时候和孟忠连勾搭上了?

周顺,“你是怀疑国相大人的事儿和明王有关?”

徐子鹤偏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周顺看向许嘉的方向,“殿下,您看……要不要去查查明王?”

按理来说现在知道了扶尔的线索,许嘉才应该是最积极最主动的那一个,可他现在却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一时间,大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当中,周顺和徐子鹤都在等着许嘉做下一步的指示,可是许嘉却纠结在了自己的弯弯道道里,在他的脑子中,不断浮现出前几天晚上碰见孟忠连去国相府的事情,他的指节泛白,眉宇间似乎冻成了冰渣子。

会不会……

会不会扶尔早就和孟忠连合作了?会不会他还是想除掉他这个半妖?会不会这就是他们三个联起来给他设的一个圈套?为的就是让后天的受封仪式不能按时举行?

而且,扶尔的武功这么高,又怎么这么轻松就被人绑架?

……

这些想法像恶虫一般侵蚀着许嘉的大脑,就像是同时绷紧了很多条线,然后拿着小刀在这些绷紧的线之间游走试探,是这根?还是这根?到底哪一根会断呢?

“但这个太子之位,本来该是安安的。”

……

“嘭”的一声,椅子的把手瞬间化为齑粉,周顺和徐子鹤连忙低下头,俯身贴地,连喘气都带着小心翼翼,似乎空气里面就藏着冰渣子,多吸一口就会卡在肺管里窒息而死。

血顺着他的指尖流下,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像是砸在人的心尖儿上,令人心慌,漫长的死寂过后,他做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收兵。”

“不找了。”

 

当你不知道等待自己的那个圈套是什么的时候,按兵不动就是最好的策略。

 

时间倒流回几天之前,扶尔在街上碰见许嘉之后,心里便直泛酸,这种奇异的感觉他不懂为何而来,但却让他整个人都闷闷的,好像许嘉也没错,他已经不是那个四岁的小屁孩儿,他不用再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他以后会碰见自己喜欢的人,然后会结婚生子,然后会有自己的生活,再然后……扶尔脚步一顿,铺天盖地的委屈和被背叛的感觉席卷而来,令他藏在素袖间的手紧握成拳,再然后……许嘉就会彻底忘记他。

跟在后面的王若昌瞧了一眼扶尔不虞的脸色,问道,“大人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草戒堂抓两副药。”

扶尔转身,茫然的问道,“我是病了吗?”

对的,他一定是病了,所以才会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气,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还未等王若昌回答,扶尔便抬脚向前走去,“走,我们去草戒堂。”

王若昌拉住扶尔的袖子,回头指了个方向,“大人,草戒堂在那边。”

一主一仆便这样迈着略显急躁的步子向那边赶去,不知道还以为是得了什么大病。

事情到这里为止都很正常,而后王若昌便和扶尔一起回了府,回到国相府后,扶尔说要自己来煎药,王若昌看出了扶尔今天的心不在焉,也看出了他想一个人静静,所以也未多言,行了礼便都下去了,徒留扶尔一人拿着扇子坐在炉灶面前,慢悠悠晃着扇子,平日里不沾埃尘的白袍染了黑黑的锅灰边角,他也毫未察觉,看着好像是在专心致志地煎药,也好似是在思考什么大事,但实际上,扶尔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只是怔怔的,愣愣地,盯着眼前跳动的火苗,什么都没有想。

再然后,等到王若昌发现扶尔并没有回房,赶到余药房也只剩一个空空的药碗时,他才发现扶尔失踪了,但他并未多想,只是觉得许是扶尔喝了药后依旧心情烦闷,所以自己出去转了转,他吩咐府中的巡卫不要锁门,然后便回房歇息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去向扶尔请安时,发现他的房中仍空无一人,王若昌的心中才一“咯噔”,意识到事情可能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而余药房角落末的一截余香,并没有人注意到。

 

夜深半刻,孟府的门再次被敲响,孟忠连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梁霜在旁边问道,“大人,明王又来了,要开门让他进来吗?”

孟忠连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这个明王,未免也太沉不住气了。”

得亏他当时还真动了扶持他上位的想法,现在看来,就算上位,也必定是不成大器,说不定还是个会反咬他一口的没用畜生,孟忠连细细玩弄着手里的扳指,心中盘算道,明王这人既没有谋略又胆小如鼠,可他偏生不愿意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天天觊觎着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妄想剑走偏锋,夺取皇位,可这事儿又哪是他这简单脑子能想明白的?这次孟忠连恰就是利用了明王的野心,所以才借刀杀人的上演了扶尔失踪一案。

孟忠连的目的很简单,他不想让受封仪式顺利进行。如果能阻止,那最好;但倘若真的阻止不了,那也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门外的敲击声越来越大,间接还夹杂着长孙琲洺的不堪入耳的辱骂声,再这样下来,怕是要闹得满城皆知,孟忠连苦笑一声,他也是实在没人可用才会想到明王这个废物,现在看来,这步棋还是走得太过阴险,“让他进来。”

明王的质问声比他本人更先到达,“你不是说绑架那个国相,许嘉就会乖乖地跳入咱们的圈套吗?现在呢!人都失踪几天了,也没见许嘉有什么动作!”他“啪”的一声将孟忠连的茶杯扔掷在地,愤怒地指着他,“你是不是在耍我?”

孟忠连慢悠悠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又收回眼光,丝毫没有为明王的失礼举动而感到不满或者被激怒,只是老态龙钟地坐在那里,高深莫测般的闭上了眼睛,“明王还请稍安勿躁。”

“我呸!”明王一挥袖子,眼睛瞪的轴圆,仿佛下一秒就要上前去揪住孟忠连的领子,“你少跟我玩儿这一套!你就说,事情能不能成!”

孟忠连其实心里也发虚,他当时本就不确定扶尔和许嘉是真的闹掰了,还是假意做戏,只是无奈之下的激进之举,也大有借此来打探二人关系的意味,不过现在看许嘉不忙不慌的反应,莫不是……他这一步棋,真的走错了?

“当时不是说好了吗?”长孙琲洺背着手在他面前心烦意乱地走来走去,“我找人绑架扶尔,然后再在大典前一天故意泄出消息,将许嘉引到幽阁。可是现在呢?!”他看起来简直要抓狂了,他已经错过了皇位一次,绝对不可能在第二次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登上那个位置,“明天就是大典了!我连他的人影儿都没见过!”

孟忠连抿了抿嘴,顿了一会儿试图开口劝道,“你先回去,如果让许嘉知道你来找过我,那我们……”

“那我们怎么样?”长孙琲洺看来真的是被逼急了,听到孟忠连试图开脱自己的话,直接打断了他,“我告诉你,如果我出事了,我一定拉着你一起陪葬!”

孟忠连没说完的话顿在口中,他直直地看着他,眼睛里面闪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室内一片死寂,一双混沌的眼睛与一双快要抓狂的眼睛竟在某个微妙的时刻,在平静的相互对望。

孟忠连想,还真的是“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

 

门外,再次传来了敲门声,黄自狄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孟相大人,皇上召见。”

 

刚才还在发疯的长孙琲洺一听见“皇上”两个字,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腿一软,向后踉跄了两步。

孟忠连瞥了他一眼,起身整了整衣服,从长孙琲洺身边经过时,猝不及防地被他拉住了胳膊,孟忠连皱了皱眉头,用手摁在长孙琲洺的手上,试图将他的手拿下来,“明王,皇上召见,还望自重。”

长孙琲洺的眼睛熬得通红,他不但没有放开那只手,反而伸出另一只手把住了孟忠连的身体,他压低声音,却是掩饰不住的恐慌和害怕,“你说!这是不是你和皇上联手的一个局!是不是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

门外再次传来了黄自狄催促的声音,孟忠连什么都没说,只是再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冷笑着掰开了他的手,推门而出。

脚步声慢慢远去,整个室内唯剩下清冷得近乎不近人情的月光,傲慢又带着嘲笑意味地洒了明王一身。

 

他曾经拼尽全力朝着最高的地方跑去,他没有错,他只是做了父皇从小教导他的一切。

 

可是如今,他却如此轻易的,就被那轻飘的月光压弯了腰。

 

马车在深色的夜中前行,朝着那一排红砖绿瓦的方向。

孟忠连看似自在的坐在马车里,放在腿上的双手却紧握成拳,他的身子随着马车上下摇摆,却依旧掩盖不住他愈发加速的心跳声。

皇上为什么在大典的前一天召见他?他是察觉了什么?还是……

还有又有一个更大的阴谋,已经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冲他袭来。

 

养心殿内,楚明皇披头散发地坐在高处,孟忠连俯身行礼,但楚明皇却是没听见似的,出神地眺望着远方,不应不答,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他不出声,孟忠连自是不敢起来,只以头抢地,熬在这似是无边的寂静当中。

“吱呀”一声传来了门被带上的声音,隔绝了外面所有想要偷听的月光。

楚明皇每次说话,都好像许久没有开过口一般沙哑难听,夹杂着用刀在木质板上缓缓滑动的声响,他既没有说明让孟忠连来的目的,也没有叫他起身,而是陷入了一段陈年的记忆当中,“朕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朕才八岁,她……好像七岁来着?”

孟忠连沉稳的身影因为这一句简单的反问,而发起抖来,甚至不用明说,他们都心照不宣的知道这个人是谁,是当今的玉殊皇后,亦是他最最疼爱的小女儿——孟歌行。

孟忠连是把孟歌行捧在手心里宠的,可以说他最后仅剩的一点温情都全数留给了自己的这个小女儿,可是现在呢?他最最疼爱的小女儿,却连尸首都未曾找到,下落不明。

他是恨的,他恨自己将她卷入了这场争斗之中,她明明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当时朕是最不受宠的皇子,连去书堂的机会都没有。”说到这,楚明皇的嘴角泛起了一丝温和的笑,“然后她呀,有一天发现了在墙下面偷听的朕,什么都没说,悄悄地打开了窗户,让朕能够看清先生的板书。”

“自此,便再也没有合上过。”

“朕说要保护她,却对她失约了很多次。”

那年,年仅十三岁的他被一道圣旨派去边疆驻守,临走前他对她说一定会回来,她负气地转身就走,连临别的时候都没有送他,他知道她是生气了,但是当时的他却连陪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她是最最受宠的掌上明珠,而他确实一个死了都没人在乎的落魄皇子。

他以为她再也不会和他说话了,他以为她再也不会等他了。

却在到达边疆的第三天,收到了一道圣旨,那是他在边疆收到的第一道圣旨,既不是让他去哪个营训练,也不是让他去带兵打仗——那是他的婚旨。

他亲爱的姑娘,在用她自己的方法告诉他,既然你答应我了要回来,就一定要回来啊。

回来娶我。

自此,他再也不是那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孟家就是他最坚实的依靠。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孟忠连才开始扶持他登上皇位。

 

“孟相。”楚明皇的眼睛隐藏在垢发后面,令人瞧不真切,但说出的话却透露出无边的真诚情谊,“朕是真的爱她,这一点,从未骗过你。”

孟忠连的手倏地紧握成拳头,他在忍,他在忍着这个罪魁祸首还敢在他面前诉说对她女儿的爱意,这只会让他感到恶心,只会让他想要复仇,明明已经快要遗忘的恨意,却被楚明皇的一句话,再次轻而易举地勾起,他忍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却还是笑着说,“臣明白。”

听到他的回答,楚明皇似是舒心的笑了一下,“朕知道,你不想让朕立许嘉为太子。”

孟忠连满腔的恨意瞬间化为了浑身的冷汗,他嘴角抽搐,抓着膝盖的手简直指节泛白,“臣不知皇上为何出此言,但只要是皇上认定的事情,臣必定竭力相助。”

楚明皇笑了一声,很轻,“朕知道,你们都觉得朕疯了,立一个别人的孩子为太子。”

闻此,孟忠连震惊地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高处的那个男人。

原来,他都知道,他知道许嘉不是他的孩子,却铁了心要将长孙家的江山拱手送人。

可是,不是他的孩子又怎样,那是她的孩子,这就够了。

下一刻,孟忠连还未从刚才的震惊回过神来,便听见楚明皇的声音再次在大殿里响起,这次好像不再是难听的沙哑老嗓,甚至是恢复了少年气的坚定和孤注一掷。

他听见他说。

“我要立她的孩子为王。”

 

他真的是对她做过太多的错事,错到哪怕将这万人敬仰的江山拱手相赔。

仍觉得心中惭愧,万恶不赦。

 

 

蕙妃在深夜敲响了东宫的门,明天就是受封大典了,她特地跑来想要恭祝一番,却连门都没进,直接被周顺挡在了门外,“蕙妃娘娘,殿下已经睡了,您还是请回吧。”

蕙妃咬了下唇,不甘心道,“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是我来了,他一定会见我的。”

周顺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奴婢知道娘娘是担心殿下,但是殿下今日已经奔波劳累了一天,早就沐浴歇息了,再说了,再退一步讲。”他看了蕙妃一眼,而后垂下了头,似是无意冒犯,“明天就是殿下的大日子,若是今天娘娘来找殿下的消息被传了出去,然后再被有心之人传到皇上耳朵里,那……恐怕不仅是对殿下不利,怕也会有损于娘娘的名节。”

蕙妃旁边的宫女玉珑劝道,“娘娘,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过几天再来也不迟啊。”

蕙妃恶狠狠地瞪了周顺一眼,但最后也只能作罢,含着气拂袖离去。

 

 

 

 

天光大亮,照散了昨晚一切的暗潮和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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